咀華吐英 – 漢詩英譯評析

　　　　　　　　　　　　　　　　　　　　　　　　　　　　　　　 余光中

「第一屆臺大文學翻譯獎」的主旨，是鼓勵將中國的古典詩譯成英文，與「梁實秋文學獎」的譯詩組鼓勵英詩中譯恰恰對應。中國古詩英譯，要求於譯者的，是對於譯出語（中文）的深刻了解，和對於譯入語（英文）的充分掌握。但是古代的中文應該譯成現代的英文還是古代的英文，中文的詩體應該譯成英文的詩體或不拘的文體，是很不簡單的問題。遇到典故，該直譯還是意譯？還有那些古色古香的地名、人名、朝代、官銜，又該如何？這許多跨文化的考驗實在令譯者左顧右盼，左右為難。所以翻譯正如婚姻與政治，實在是一種妥協的藝術：此於文學，尤其是詩，最為貼切。能直接欣賞原文的人不多，讀通原詩的人更少。譯詩遂成必要之惡，一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擔任此次比賽的決審委員，是臺大現任外文系主任梁欣榮教授、臺大外文系高天恩教授，和我。我們討論了一整個下午，才敲定了得獎名單。由於應徵者可從五首七絕與五首七律中各選擇一首，相應地，決審委員勢必充分熟悉十首古典詩，才能從中選出佳譯，殊為不易。真能把原詩內容譯全、譯對的來件，幾乎沒有。我們這些所謂決審委員，誰又敢自詡能做得到？退而求其次，能大致譯出，比如說，百分之七十吧，也就很好了。另一方面，詩的形式呢，能保留百分之六十，甚至是五十吧，也就不錯了。所以評審工作，也是一門再三妥協的藝術。希望所有參賽人都能體會我們的苦心。來件分為社會組與大專組，評審結果，第一名均從缺；這表示我們更期待未來。

「社會人士組」第二名得主吳敏華，所譯七絕為杜牧之〈遣懷〉。此詩瀟灑中有悔恨，可是恨得也頗瀟灑，因為去日苦多，只贏得浪子之名，卻失去立身之功名。吳譯採用英詩常見的quatrain詩體，每行大致十個音節，韻式aabb，交代得過去了。「楚」化為Southern，頗佳。瑕疵在次行的woke。Ten years’ dream... woke me up在邏輯上說不過去。如果說Ten years’ dream found me awake a rover，也許較妥。「青樓」之雅，以houses of delight對應，而不像他人所用的brothel，也是高招。

白居易的〈望月有感〉是心誠詞隨的親情名作，中間的兩聯對仗工整，更有四處疊韻加雙聲，對譯者是莫大的考驗，至於末句的「五處」聚焦於「一夜鄉心」，更是高潮。這些當然都不應苛求於譯者，不過原作有八行，又押韻，譯文總該保住。吳譯大致做到，至少有表親依稀之感。他譯的八行，除第五行十一音節之外，均為十二音節。首行的三件事情他譯成hard times, lean years, all heritage，真是高明。瑕疵是第三行的strives文法不對，應該是strifes。

社會組第三名得主魏嘉，所譯王昌齡七絕〈芙蓉樓送辛漸〉，句法整齊，每行十音節，押韻也尚依稀，末二行也能對準原作的語氣。瑕疵是詩題應譯Seeing Xin Jian off... 而非Seeing off Xin Jian。次行未能譯出「送客」主題。末行的abides未押對eyes，不妨改成My crystal heart in a pot of jade lies。李商隱的七律〈隋宮〉是高雅深沉的詠史詩，因此五步一典，十步一喩，譯出大意已經不易，何況苛求風格。可是魏譯此詩成績竟遠勝王昌齡之作。細究之下，我發現魏譯〈隋宮〉八行竟然是整齊的iambic pentameter，而韻式也略近abcbdefe，逢雙押韻，用字遣詞絕不輸給一般的所謂「漢學家」。如果第二、第四兩行要把韻腳對準，我倒建議不妨改成Since Yang Zhou was now to the royal whim... Brave ships should long have reached the global rim。

佳作之一得主賴淑芳所譯郁達夫七絕〈寄映霞〉，也採用英詩quatrain的段式，但四行各為13，15，15，15音節，是長了些。這也無可奈何，因為古詩用字精簡，而中文本來就不用、至少少用介詞與主詞，但在英文中就不得不填進去。不過賴譯四行之中仍可省去一些字，例如dreary和dim就可兩刪其一；次行可省掉together和the，把後半行改成...age ‘mid hills unknown，如此就省去五個音節了。第三行如縮為But I worry the Almighty would envy me，又省了三個音節。末行若稍加更動，例如Let me buy thee a boat to skim the lakes upon，又可省掉三個音節，還可呼應次行的unknown吧。賴譯已經頗佳，我只是想更求簡潔而已。張英七律〈安平晚渡〉的譯文，各行自九音節至十六音節不等，有欠工整。例如首行，from yonder the ferry port七音節，大可縮成from yon ferry。第五行長達十六音節，更宜濃縮：首先，isolated就佔了四音節，而「孤城戰壘」可能實為一城，也犯不著說成towns and fortresses。Men were buried失之散文化，也錯過了「埋骨」的具體感性。所以此行大可縮為Beneath the forlorn fortress bones were interred。第六行十四音節也大可縮為And many fishermen’s thatched huts are empty。第七行末的dejected也嫌直露，不妨說成Behold! Thou passers-by need not moody be。又此詩中人似乎是在津頭弔古遠眺，所以「獨往」、「送歸」、「行人」等等，說的恐怕都是他人，而非自述；真果如此，詩中的人稱就得另加調整了。

佳作之二得主李文肇所譯杜牧〈遣懷〉，以典型quatrain詩體譯出，四行的音節依次為10，10，12，9，韻序則為xaya，大致朗朗上口。但是以內容論，則譯文與原文出入頗大。譯者的英文頗道地，尤近於日常口語。不過杜牧的「落魄江湖」是指詩人為人幕僚，居人下位，久不得志，倒並非過的是下層生活。Played the field是指和許多女人長久交往，也還切題；但waiflike是指面有病容，卻與「楚腰纖細掌中輕」的苗條多姿格格不入，簡直敗了詩興。Waken的份量比wake up輕，不能充分表現「十年一覺」的頓悟乍驚。Branded一字也沒對準「贏得」的瀟灑之中寓有自嘲。John在口語上是泛指男子，又指便所，而John Doe特指姑隱其名的某男子；這一切，失之於低俗狎近，離「贏得青樓薄倖名」頗遠。

李譯白居易七律〈望月有感〉，就譯入語的英文來說，可稱道地而流暢，押韻也算自然。但就對原文意義之呼應而言，卻意譯過甚，並未對準，而於原文之順序也未亦步亦趨。例如原文首行的「時難年荒」，就要等到譯文第四行才出現。白居易的詩，副標題很長，叫做「自河南經亂，關內阻飢，兄弟離散，各在一處。因望月有感，聊書所懷，寄上浮梁大兄，於潛七兄、烏江十五兄，兼示符離及下邽弟妹」，足見親情專指兄妹同胞，何況詩中已明言「弟兄」與「骨肉」；但譯文卻泛稱為loved ones，也太意譯，反不如許多來稿所用的siblings。倒是譯文第七、第八兩行，對原文扣得最緊，可嘉。至於詩末的高潮，實為climactic finale，在譯文中並未到位，看不出來，可惜了。

「大專院校組」第二名得主羅孟麟所譯郁達夫七絕〈寄映霞〉，題目的for，宜改為to。譯文詩體依照英詩quatrain形式，大致穩健稱職，韻尾未能全押，亦難強求。此詩前二行應指兩人在樓上望湖，並訂下海誓山盟，他日當偕隱名山，守到白頭，倒不一定是說，立刻就要下樓共隱。不過譯文所言：Let’s leave these bleak balconies... for mountains，也不失為一種可能的讀法。只是這麼一來，次行的「偕隱名山誓白頭」，在譯文中就少空間迴旋了。若要守住中國古典詩七絕的詩體，我想，也許可以將譯文調整如下：On this tower at bleak dawn let’s promise one dayWe’ll hide ourselves on some hill till hair grow gray.But joy brings unease, might I draw heaven’s spite?A boat then, I’ll buy thee, o’er the Five Lakes to sway.

羅譯張英七律〈安平晚渡〉，用兩個quatrain來對應七律詩體，八行的長度約束在十一個音節上下，韻尾大致也能呼應，實在難能可貴。但八行排頭不齊，反而向中間求其對稱，則大可不必。至於原文的內容，譯文也呼應頗準，只有第三行末應添一逗點，而第六行的業餘anglers應該是指fishermen，該句或可改成Fishermen’s thatched huts, half left with open door。

大專組第三名得主陳昱宏所譯蘇軾七絕〈花影〉，把原文的每一句擴充為二行，每兩行換一次韻；雖然每行長短不齊，而尾韻也未盡對準，聽起來大致音律不差。當然如此一來，便不免有些填空（filler）的詞語，例如 (majestic) sun和cleared them off (and sent them on)。同時，原文的「剛被……卻送來」的緊湊，在譯文中卻變成scarce hath... ere they be的前後交班有一點重疊。儘管如此，陳譯仍然頗為精采。至於〈隋宮〉一首，詞藻華麗，對仗工整，本屬難譯，卻也譯得很好。正如他在〈花影〉的安排，〈隋宮〉的譯文也是將原文的每行擴為兩行，雙行大致短於單行；但是韻腳卻未能如意控制。內容大致都譯出，可稱周到。可惜「蕪城」（江都、揚州）誤譯為Barren City，而「應是到天涯」又譯過了頭，變成To the ends of the earth and beyond，如果已是ends，就沒有beyond了。此外，隋煬帝窮奢極欲，勞民傷財，南遊錦帆過處，不但螢火為之一空，甚至烏鴉也不敢歸棲岸柳。所以「終古」一句，eternal不妨改成surviving，而下一句在come之前不妨加一Now字。末二行譯文以問句終篇，發人深省，同時不失溫柔敦厚，比起其他來稿以敘述句收尾，要到位得多。

佳作獎之一得主羅云廷所譯劉禹錫七絕〈石頭城〉，把「城」和「故國」都譯作castle，乃一失誤。譯文四行都在十六音節上下，太長了。若能刪去冗詞，濃縮如下，當更凝鍊：In the embrace of hills still stands the stone city,Whose blank walls tide after tide lashes with might.Up the east bank of the river looms the old moon And climbs over the battlements deep at night.

白居易的七律〈望月有感〉，在羅譯中仍保持八行，而且維持韻腳，頗知照顧詩體，難得。第一行譯得極佳，homestead尤然。第三行就嫌長了；前半行不妨縮成saber-cleft, blade-flayed。依此類推，其後各行都不難加以緊縮。有些動詞不妨加強，例如sent away就可代以snatched。他如eyes apart with tears，應可簡化為eyes in tears；on the same one moon亦可譯作on the very moon；on this night為何不能說tonight？凡此皆是鍊錘的基本功夫。

佳作之二，林紋沛譯的蘇軾七絕〈花影〉，用了disappearance，existence之類的字眼，失之抽象而又冗長，乃淪於散文化，宜刪之。或許可以濃縮如下：Up the fair terrace crept the shadows of flowers; Many times in vain I called the boy to sweep away.No sooner had they been cleared at sunset hoursThan came back with moonrise in bright array.白居易的〈望月有感〉，在林譯中句子都太長，平均每句在十六音節上下。而究其原因，皆在用字遣詞太多重複，例如第二行，dispersed與in different directions就犯重了，後面還添了一個drifted。第三行的warfare為何不用war？他如farms and lands, bare and waste, roved and roamed都犯重。To strange places displaced與前文的dispersed in different directions意思也完全一樣。第五行的「弔影」竟譯成八個音節的my solitude I lamented，具體的「影」竟變成抽象的solitude。末行的「一夜鄉心五處同」止於「同」，英譯卻止於「分」(asunder)。冗長加上重複，正是許多譯文常見的缺點。

佳作之三，吳瑞斌所譯蘇軾七絕〈花影〉，失之散文化，though放在句末，便是一例。次行也有些散文腔，何妨濃縮成Many times called, my boy failed to sweep away？末二句也譯得相當平淡。其實大可調整如下：Having just been cleared by the setting sun, Back again with the bright moon here came they.

杜甫〈野望〉譯得相當好，首句就頗有氣象。若更求精簡，也不妨譯成On the snowy West Hills, sentineled by three towns。後面的句子都還有精簡的餘地。第二行或可縮為Across the clear river from South spans the Long Bridge。三、四兩行亦可縮為With brothers severed by the war at home, / Tearful am I, afar all by myself。五、六兩行也不妨再濃縮，例如Much of my age will wait upon illness, / Yet not at all have I repaid my sire。末二行的countryside和country容易混淆，desolate也不可當動詞用。也許可以這麼說：Riding often afield, I strain my sight / And lament the country’s daily decline。

佳作獎之四，梅家瑄譯的蘇軾七絕〈花影〉相當稱職。譯文的後兩行，因為找到了no sooner... than的文法架構，譯來順理成章，為其他來稿所不及。可惜兩個片語動詞（phrasal verb）用得不妥：put away宜改為cleared away；set back宜改為brought back。第二行的couldn’t太像散文，child也太小了；可改為Called several times, the boy tried to clean in vain。第一行也略嫌長，或可改成The flower shadows by layers stole up the jade steps。杜甫的〈野望〉譯文大致無誤，雖然未能押韻，句長卻控制在十四音節上下。第一、三、四諸行其實還可濃縮，以免不必要的重複。第一行應如何精簡，可參考我對羅孟麟的評析。第二行的文法不妥，可改成The clear river on the south a long bridge crosses。第三行的separated不但音節太多，失之散文化，而且和apart犯重。第四行的weeping in tears顯然也費辭。第五、六兩行無誤，卻都太長，而dust也不可量計。此外，時態也恐有問題：全用過去式實在不宜，應該以現在式為主才行。

佳作獎之五，詹又潾所譯杜牧七絕〈遣懷〉流暢可讀，但後二行失之太長。原文的「十年一覺揚州夢」，在譯文中竟變成「十年不過一小寐，像是揚州一夢」，未免失焦了。後二行或可譯成The past decade just a dream of Yang-Zhou, / Winning on red-light streets but a heartless name。第一行的at不妥，或可說成Down and out through life, I drifted with wine。第二行若作Light in my arms was many a Chu girl slim of waist，是否更好？詹譯杜甫七律〈野望〉，翻得很周全，殊少失誤，只是句法都太長，用字又太方正，不免散文化。例如Ten-thousand-miles-Bridge就失之直譯。第四行長達十八個音節，而weep bitterly也未免太sentimental。五、六兩行的consecrate和contribute也都太方板。第七行的taking a far-seeing view，一口氣用七個音節，還有點語病；何不簡化為gazing afar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