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思歷程---張忠謀(2)

(文續上期)我剛剛講了小時候的成長背景，小時候主要是對文學的愛好，尤其是中國文學。十八歲的時候有西洋文化的啟蒙，之後有十幾年以科技為主的生涯，可是在那十幾年當中，我已經萌生了對企業的興趣，所謂對企業的興趣就是研究企業的盛衰、人物、策略之類等等，這些都讓我的學習生涯相當的忙碌。假如大家看到幾篇關於我的文章，我想你們大概知道我是一個很孤獨的人，我只有上班時間不孤獨，從早上八點半到晚上六點半左右，幾乎都是在跟人接觸，可是其餘的時間，我是一個很孤獨的人，交際應酬非常的少。通常我下班以後就回家，主要的時間都在看書。有人說我有沈思的習慣，我從來沒有想到“沈思”兩個字，我自己用“苦思”來形容。我是有個苦思的習慣，平均每天總有一個小時左 右，我什麼都不做，我就坐在椅子上想，唯一陪伴我的，就是一張紙，我不常用它，因為我想的東西大部份都記得，除非是絕對不能忘記的事情，我才會用筆記下來。週末苦思的時間就比較長一點，禮拜六、日加起來大概有三、四個小時，很多決定，尤其是策略、人事的決定，都是苦思的結果。至於其它的時間，我都是看自己有興趣的書、雜誌、報紙……。但是科技方面的資訊就不太看了，因為上班的時候聽人講就可以了，可是企業方面的資訊我看得滿多的，經濟、文化方面是其次，有時間還是會看。有一點我覺得非常幸運的，就是我從小培養出來的興趣，幾乎沒有一個放棄過，中國文學我並沒有放棄，雖然從十幾歲以後就沒有太多時間去做文學，因為文學的東西寫起來很花時間，所以也只有欣賞的資格，西洋文學也是一樣，至於其它經濟、政治之類的興趣，也都只是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可是這些我都沒有放棄。這些興趣是一個一個加上去的，從文學、西洋文化、政治、經濟、科技，到後來的企業，現在我變成一個興趣很多的人，但是每個時期的優先順序都不一樣，現在的優先順序是企業第一，科技應該算是第二。我在上班的時候，科技佔用的時間很高，可是其它的興趣卻使我的生命更為豐富。雖然文學跟台積電應該沒有什麼關係，可是我花蠻多時間欣賞文學，而且我相信對我來說，今天我在台積電怎麼樣做，完全受我的興趣的影響，假如我對文學沒有興趣的話，我在台積電的做法也是一樣的嗎？我相信恐怕不會。

現場發問

問：請問在目前全球金融危機的情形之下，企業應該如何因應？此外，目前台灣的金融危機，以張先生的看法，企業應該怎麼樣可以從容的應付？

答：對於金融危機因應的問題，我覺得健康的企業是不會受到影響的。健康的企業，固然市場會受到影響，但是它會調整它的業務，讓公司繼續成長，或是把公司企業再縮小。金融危機問題只會對本來財務不建全的公司產生影響，它們假如債務太高，公司虧本，銀行又不肯借錢給它，甚至要它還錢，這就是一個危機。至於台灣的經濟情形，我們並不悲觀，我應該說相當的樂觀，今年經濟仍有百分之五的成長，據經建會及經濟學家估計，明年還是會有百分之五的成長。假如你完全是看基本面的話，我剛剛講過了，我並不悲觀，可是股票市場不只是看基本面的，所以我不敢講。長期而言是可以繼續投資的；但是假如你是明年就要賺錢或者是一個月以後就要賺錢的話，我就不敢講了。

問：我學的是歷史，現在從事教育工作。我記得有一次講到三國時代的歷史，有一個學生問我：「老師，孔明長得什麼樣子？是屬於什麼樣類型的人物呢？」我想了一下，我就告訴他們：「你們有沒有看過張忠謀，大概就屬於張先生這種類型的人物。」剛剛在您演講的過程中，我發現張先生沒有用演講稿，我想這一定是一個發乎內心的演講。我想請問的是，在什麼樣的背景之下，使得張先生您經常是溫文儒雅，如何能儒雅又藏風。又在什麼樣的學思過程中，使你面對問題時臨危不亂、泰然自若，可不可以把這點分享給我們所有的學生，謝謝。

答：孔明我是絕對不敢當，因為孔明是我敬仰的歷史人物之一。至於您剛剛講的演講不用演講稿，這個是對的，在我十幾年以來的演講當中，只有一次用過演講稿，就是在總統府對總統發表演講。演講時假如你知道要講什麼，知道你的題目、內容，就不需要演講稿了，這並非很難的事情，反倒是聽的人比較辛苦。我在交大講溝通的時候，有一位教授聽了二小時的課之後，倒了一杯水給我，他非常客氣的說：「張董事長您一定很辛苦吧！」我看他精神還是很好，我說這個對我來說實在是一個污辱，因為假如說他真的很用心聽的話，他的精神一定不會那麼好，而且辛苦的人應該是他而不是我。所以他說我辛苦，而他不是那麼辛苦，那只有兩個原因，第一個是他沒有注意在聽，第二個是他認為我不知道我在講什麼，所以我才會那麼辛苦。而今天的這個題目，其實應該是每個人都可以俯拾皆是的。

問：請問您對於文學的喜好，是否對您塑造台積電的企業文化有極大影響？並且請你說明如何塑造企業文化的特色？

答：台積電有十個經營理念，第一個是高度的商業（職業）道德，我稱之為"integrity”，integrity這個字很多人把它譯為「誠信」，可是我認為「職業道德」更為恰當。第二個是專注本業，第三個是完全徹底的國際化，第四個是以客戶為伙伴……。這十個經營理念是我們企業的基石之一，而我是如何落實的呢？當我徵試一個高層職位的人員，我一定會給它一份上述十個理念的東西，要求他回去看過，並且必須認同這十個理念，假如他不太能夠認同的話，我們之間就會有問題。其次，對於已經在公司裡面的人，包括高、中級的經理人，他們的考績，有百分之四十是基於他們是否遵守、認同這個經營理念。至於平常大家所謂很重要的，我反而覺得是很虛無漂渺的，比方說把“領導能力”做為評考績的重要因素，領導能力其實是很主觀的一個事情，與其把這樣主觀的事情拿來做為考績，我寧願把我們的經營理念做為考績。我想在落實這十個經營理念之後，可以使得我們成為一個有特色的公司，我相信我們現在只做到六成、七成，我希望在未來幾年當中能夠更進一步，如此我們的特質(企業文化)就可以更加地顯現出來。

問：我們知道您從以前大時代的動亂，到美國文化的衝擊，然後到現在企業經營種種詭變的現象之中，這些都不構成您困擾的因素。我想請問您曾經在您的精神上或心靈上，有那種覺得自己走不出來的情形嗎？然後你又是如何去克服？

答：怎麼克服困難是一個好問題。其實我曾經過相當多的挫折，假如大家看過我的自傳，就會發現，在我頭三十幾年的人生當中，也遭遇過幾個相當大的挫折。在那以後，挫折也是相當多的，甚至於小的挫折可以說每天都有，我是如何去克服的呢？其實沒有什麼祕訣，我覺得第一就是要有很積極的人生觀，遇到問題就是try, try, try again，因為你如果不積極的話，在面對問題的時候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你只會感到很沮喪。與其活著沮喪，不如積極的去試。第二個，我相信自信力也有幫助，碰到一個挫折不要以為自己是很無能、無用的，要想說自己還是可以做事的，如果是很大的挫折，例如是在一個公司做不下去了，那就換一個公司，天生我材必有用嘛！所以積極的人生觀、自信力，對我來說，是克服挫折的兩大幫助。

問：請問您如何分析源源不絕的資訊，還有怎麼樣激發創意？

答：我覺得我們在台灣最大的問題不是分析資訊，分析資訊的人才其實滿多的。最重要的是洞察能力，是在分析資訊能力之上，就像一個金字塔，最底層是data，第二層是information，是從data當中過濾出來，這個只要是有分析能力的人都可以做得到。我們公司裡面有很多人一天到晚都在分析資料給我看，但是很多資料根本就不需要他們分析，我看了以後，自己就可以分析出來，可以將這些data變成 information。但是再上一層，從information到insight，這是最難的一層，舉例來說：美光公司在幾個月前購併了德州儀器公司的記憶體儀器部門，一躍而成全世界最大的記憶體產商，這項新聞就是information，但是它為什麼要這麼做以及它做了以後可能的後果是如何，這個就是insight。老實說我們訓練出來的人才，很少能夠從infor-mation跳到insight。以我個人而言，我認為並非每件事情的insight我都能夠得到，即使我能夠得到，主要還是依賴過去看過的資料(information)，依賴我每天一小時，週末三四小時的苦思。第二個問題是如何激勵創新，這個可以分成兩部分來講，一部分是精神上的鼓勵，就是創新的人在公司的職位不一定高，但是他們被尊敬的程度，會比沒什麼創新的人高，這是精神上的鼓勵。第二個是實質上的鼓勵，在我們的經營理念當中，有一條是對於員工及股東必須同樣兼顧，員工福利與股東權益同樣重要，也就是說，賺了錢員工也要分紅，股東每年股票的紅利，員工也應該有，但是創新的人又可以多分一些。所以精神和物質上的鼓勵是我們激勵創新的動力。

問：您的學思背景是在大時代，可是我們已經不屬那個大時代了，所以是不是可以就您的學思歷程，給現在的老師一些建議，我們要教給學生什麼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此外，我想今天在坐的，大部分都是台大的學生或者是年輕一代，您也曾經帶過很多的幹部，是不是可以就您整個非規劃但很成功的人生，給年輕人一些誠懇的建議。第三個是，您一直提到的價值觀，對您的影響非常大，您又提到我們現在的社會，不論是美國也好，台灣也好，很難再回到過去的價值觀，既然很難再回去，您覺得我們老師可以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最後我們很想知道，就你領導一個企業來說，您覺得您自己成功的領導力的訣竅在那裡？

答：有好幾個問題都是跟價值觀有關。對於老師我的建議是，應該把現在新的價值觀中好的部份宣揚起來，假如你以道德來講現在的價值觀，那會被現在的年輕人認為是很迂腐的事，可是你如果講守法，我覺得並不迂腐，非但不迂腐，而且是必須的。現在這個社會，道德、宗教規範越來越弱，那我們還有什麼規範呢？唯一可以強調的就是法律的規範。假如連這個都沒有的話，這個社會就會變成一個叢林社會。這對年輕人來說是很不利的，所以我們不應該再強調道德了。另外還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老的價值觀，現在也不太重視了，可是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像這種價值觀，我覺得應該強調的。對年輕人的勸告我認為金錢至上的觀念會慢慢沒落的，這是一個物極必反的道理。其實我對金錢的觀念，也是在這個大時代中形成的，我認為假如金錢可以使一個人達到他所要求的生活水準，那就夠了，這就是我的金錢觀念。當然每一個人對生活水準的要求都不一樣，可是很少有人會認為生活的最低需求是要一億、十億、甚至一百億，所以我覺得這是很自然的。從正面來看，現在年輕人的價值觀中，他們並不否認成就的樂趣，我覺得這也是可以強調的。對於年輕人的事業，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做你有興趣的事情，一個人假如對他做的事沒有什麼興趣，只是為了求生活而做的話，那是最苦的一件事。有人說過：「有金錢就有自由」，這話我是相當存疑的，因為我記得我年輕的時候，我並沒有錢，可是我也覺得很自由，我雖然要靠工作來生活，可是我的工作是我的興趣。如果說你工作到沒有興趣了，那就換一個工作嘛！現在這個社會，要找一個你有興趣的工作應該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所以你不需要有金錢才能有自由，只要找到一個有興趣的工作，這還不夠嗎？

　　　　　　　　　　　　　　　　　　　　　　　　　　　　　　(文下期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