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續上期

在醫學系,德文是必修的,日文則不是必修的,但是由於我們老一輩的老師,大多是受日本教育,他們平時講話都會夾用到日語,你如果聽不懂就會損失掉很多東西。而且台灣跟日本接觸很頻繁,有很多日本的醫學雜誌,如果不懂日文的話就看不懂,所以我就去補習日文,覺得有點基礎了,就到法學院去旁聽曹欽源教授的︿日文名著選讀﹀,結果慢慢的就對日本的文化等各方面產生興趣,在我們那個年代裡面,大部分都是留美的,醫學系畢業的只有我一個到日本去留學。其實這也是因為語言的影響。雖然我後來也到美國去唸書及研究,但是就整個過程來看,我還是覺得在日本的那三年半對我的影響最大。在美國作研究,設備、制度都很好,很快就可以進入情況也很快就可以有成果出來,但是在日本的情況就不一樣,必須要投入更多的心力,很多事情要靠自己動手、自己摸索,而且結果也往往不會很快就出現,但是長久來看,我覺得這樣的影響反而是更大的。

年近五十赴美攻讀醫院管理

從日本回來之後,我就到台大醫學院服務,後來在五十歲左右才又到美國約翰霍浦金斯大學唸書。為什麼會在五十歲又出國去唸書呢?主要是因為當時在社會上對台大醫院有一個批評,大家都說台大醫院有一流的人才,二流的設備,三流的管理。那時候的台大醫院的林院長、醫學院的黃院長跟幾個醫學院的前輩在考慮如何改善醫院的管理問題,覺得必須要培養人才,不知什麼原因他們想到了我,決定讓我先接醫院的副院長,然後再去國外學習現代化的醫院管理。所以,我是在已經升任台大醫學院教授,又擔任副院長,將近五十歲的時候,才再出國去唸醫院管理的。

前面談到的是我的學習過程,接下來我還有幾個階段想跟各位報告。各位可能會問我為什麼最後會選擇學醫、為什麼選擇外科、而且是小兒外科。後來又是如何走到行政工作方面,此外,就是有關我的研究,以及我在行醫的過程中的一些感想。事實上我畢業將近卅五年了,在行醫過程中我也不斷的在學習,這裡面有很多的事情,很多的感想可以跟各位共同來討論。

為完成父親心願 選擇醫學系

為什麼會學醫,我剛才已經講過了,是因為家庭的關係。我們家過去只有兩種職業,一個是醫生,一個是老師,在台灣話,醫生、老師都被稱為「先生」,所以鄉裏的人說我們家代代都是先生。我祖父是位很有名的中醫,據說醫術相當高明。我父親原來是唸台中一中,他本來也是想以後唸醫學,繼承我祖父的衣缽,但是很不幸的,我祖父很早就過世了,本來家裡多少還有一點財產,但是因為我祖母不識字,後來家財都被弄光了,導致我父親被迫中途休學,到中藥房去當學徒,透過自己自修,才又考上了台中師範學校,而當上小學老師。因為這個關係,我父親希望我能夠完成他未能達成的願望,而我當然也非常希望能夠完成父親的心願,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堅持要考上台中一中的原因。也是因為這個關係,我把醫學擺在第一位,雖然可能有其他的興趣勝過醫學,但我還是以醫學為第一優先。所以在我們選擇系、所的時候,家庭的因素、父母的影響是蠻大的,但我覺得這並沒有什麼不好。前一陣子,吳京部長在提倡「選系不選校」的時候,我非常反對,因為我認為在中學階段很多人不可能完全確定自己的興趣,我們也不知道現在有興趣的,將來是不是會永遠有興趣。事實上小孩子的興趣是會改變的,最好是能夠在父母的引導之下,自己再去摸索發掘自己的興趣,如果要同學在高中以前一定要決定自己的興趣是什麼,然後只可以選系不可以選校,我是絕對反對的。或許有些人能夠很清楚知道自己的興趣,那當然沒問題,但是一些不太確定自己的興趣的人,也要讓他們可以先選校,必要時也有轉系的機會,所以我覺得各種途徑都應該要保留。

至於我為什麼會走入外科呢?在我們唸書的那個時候,外科是最熱門的,每一個學生就是希望把書唸好,然後進入外科,那時候總聽說沒有前十名是進不了外科的,我們每個人都有虛榮心、榮譽感,大家都擠破頭的想進去外科,我也是一樣,這是一個原因。但是最主要的契機還是在我當兵的時候。畢業以後,我一直在猶豫選科的問題,後來在預備軍官服役的時候,抽到了桃園空軍基地醫院,那裡沒有人要當外科醫官,就由我來負責外科。那時候醫院才剛開始啟用不久,要做外科手術可以說什麼都沒有,但是我還是很認真的籌備,首先和護理部主任及幾位士官們從紗布的摺疊和消毒等開始,逐漸充實各項器械、物品,到最後終於可以做開刀,每次開刀之前我都會把手術的步驟好好再研究一遍。那時候做手術只有我一個醫官,其他就是衛生兵來幫忙,結果慢慢的我就在那邊出了名,眷村裡面的人都認得我,慕名前來求診的很多,甚至連婦產科的刀也來找我,所以那時候我是無所不開的,到了要退伍的時候,部隊和眷村的人都覺得很依依不捨。就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在外科方面應該有點天份,也就決定到外科。

回到台大醫院外科服務以後,有些人看我怎麼看都不像個外科醫師,我現在是六十三公斤,一七○公分,依照中華民國營養學會的標準是標準體重,但是在那時候我的體重很少超過五十幾公斤,人是又小又瘦,大多數的人都認為外科醫師應該是高頭大馬的。其實外科醫師跟身材、體力沒有什麼絕對關係,重要是你的技術跟你的耐力,但是被人家講久了,好像也覺得自己不是很適合,剛好那時候小兒外科開始發展,我覺得蠻有前途,而且我對小孩子的處理,跟小孩子的接觸應該不是問題,同時我也認為一項開刀對小孩子的影響遠比成人大,一位剛出生的小孩你如果幫他把問題解決了,影響的是他的一生而不只是幾年或數十年而已,所以我就決定專攻小兒外科。

走入行政工作 原不在生涯規劃之內

為什麼會走入行政呢?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我記得上次張忠謀先生演講的時候提到,不可能做細部的生涯規劃,因為很多事情是你想像不到的。在我唸醫學院的時候,只想著趕快唸完書,趕快出去開業當醫生,後來到日本留學拿了博士以後,又覺得對研究很有興趣,希望能夠在大學服務,所以能夠留在大學裡面當教授,便是最大的希望。我剛從日本回來不久,台大醫院一位副院長開始注意我,有一次我舉辦一個研討會,請了日本專家來演講,研討會會中我發現耳鼻喉科的杜詩綿教授,也是當時的副院長,也來聽講,我就覺得奇怪,耳鼻喉科跟臨床營養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怎麼會來聽呢?後來才知道他是來觀察我的,看看我適不適合做行政。本來他是希望我擔任醫院醫務祕書的職位,但是我覺得才剛回國不久,整個研究工作系統都還沒有建立,就沒有答應。民國七十二年我升任教授,到了民國七十六年學校認為有必要培養醫療管理的人才,台大醫院林國信院長徵詢我的意見,他希望我先接受擔任副院長(台大醫院原有兩位副院長,為此又增設了一位),然後再到國外進修醫院管理。想到可以有機會再去唸書,當然很樂意,所以我就答應了。擔任副院長的第一年,並沒有太多的工作,主要在了解醫院整個運作的情形和幫忙監督新醫院的整建,第二年我就到美國去唸醫院管理了。雖然到了快五十歲才去唸醫院管理,我還是蠻認真在唸的,有些人認為我已經當到台大醫院副院長,來到美國讀書就好像少爺學生一樣,只求畢業就可以了,其實我並沒有這樣想。我記得那時候常常為了打字寫報告都忙得很晚,流行病學的期終考試我甚至還拿了一百分,這表示我雖然近五十歲才去唸書,還是非常用心,非常努力。

從美國回來之後,我繼續擔任副院長,是最年輕的副院長,很多人當然認為我將來應該是有機會可以當上院長的,我個人則希望學以致用,致力於醫院管理的改善。次年,醫學院通過了一個辦法,規定醫學院院長必須經由教授遴選產生,不久院方開始接受推薦。有幾位前輩要出來參選,我也簽名聯署支持,後來有人說不同的年代應該都要有代表,而我們這個年代也應該推一個出來,我因為擔任副院長,在我們那一年代的,算是職位最高,所以他們就推薦我出來陪榜參選,結果意外地被選上而由醫院副院長轉任醫學院院長。我是民國八十年就任醫學院院長,到了民國八十二年輪到台大要選校長了,這時醫學院又決定推薦我出來參與,沒想到醫學院院長任期還沒有做滿,就被選上了台大校長,這整個過程完全不在我的規劃之內。其實早期真正的生涯規劃不是自己開醫院,就是留在學校當教授,至於其他的都是自己所沒有想到的。

投入「靜脈營養」研究

接下來我想跟各位談談我的研究。我大學畢業接受四年住院醫師訓練並擔任二年主治醫師之後,到日本東北大學去唸博士,我的指導老師是KASAI MORIO(葛西森夫),他是日本很有名的小兒外科教授,他的專門是膽道閉鎖。膽道閉鎖就是小孩子生出來就膽道完全閉塞或甚至沒有膽道,以前這種小孩大概是只有一年的壽命,但是經過葛西等人的研究之後,現在已經可以治療了,這種術式叫葛西手術(KASAI Operation),各外科教科書中均有載入。我到東北大學之後,跟葛西教授討論研究題目,他說膽道閉鎖在日本現在是很熱門的題目,日本的許多大學都在研究,雖然還是有不少研究空間,但是他建議我一個新的方向,就是所謂的「靜脈營養」,事實上這也是我原來計劃的第二優先研究主題。我到日本是一九七二年,而靜脈營養是一九六八年左右在美國開發出來的。所謂的「靜脈營養」就是對那些不能透過腸管攝取營養的病人,如手術切除大部份或全部小腸的病,將導管放置到上腔靜脈,由此注入高濃度輸液供給所需的各種營養,如此可以使病人長久不經口攝食而能繼續活下去,也有人稱它為「生命線」。他告訴我這方面的研究很有發展潛力,我可以試試看,從此我就開始投入這方面的研究。可是在日本做實驗是要靠自己去摸索的,這跟美國相差很多。剛開始進行研究有很多困難也很苦惱,那時候他們才剛開始有比較進步的微量血液測驗器,以前我們要檢查葡萄糖、血漿蛋白、膽固醇等就必須要抽一大筒的血,但使用這個機器,只須要0.02cc的血就可以測出這些東西(只要從耳朵針刺採血就可以),他們要我先熟悉操作這個測定的步驟,我覺得這是技術人員的工作,不是我這個做研究的人要做的,雖然心裏不是很願意,但還是接受了。所以只要有病人做靜脈營養,我就會幫他們採血化驗。就在做化驗的過程中,我漸漸發現其實這裡面是有很多問題值得研究的。首先我發現有部份接受靜脈營養的病人的血中尿素氮竟然低到三、四mg/dl(正常是十五到二十五mg/dl),起先以為是我檢查錯誤,經過再次檢驗,還是一樣,讓我覺得這其中似乎有什麼問題,於是我就把許多病人的這些數值綜合整理出來,結果發現如果給予病人的蛋白質或胺基酸一定的時候,同時給他的熱量高,病人血中的尿素氮就低一點,如果給他的熱量少,血中尿素氮就會比較高。再進一步推想,我們為病人輸入胺基酸,胺基酸要被合成我們身體的蛋白組織是需要能量的,如果同時給予的熱量不夠,胺基酸會被當做熱量來源被分解掉,就會產生較多的代謝產物│尿素氮,如果同時給予比較高的熱量,胺基酸的利用就越好,他合成身體的蛋白成份越多,那麼他從小便排出的尿素氮就越少,血液尿素氮的濃度也就越低,所以這項臨床現象與代謝是有關係的。

但是要如何去驗證呢?就是要靠動物實驗。動物實驗其實是很難克服的,因為東北大學對使用狗的靜脈營養研究並沒有一個很好的動物實驗模式,做起來就相當的辛苦,比如說要幫一隻狗打點滴,能夠維持一個小時就已經很難了,更何況是長期的實驗,所以那時候確實很苦惱。把導管放入狗的血管之後,狗是會亂跑亂動的,要怎麼把它固定,就是一個很麻煩的事。而且做長期的實驗,如果讓動物長時固定,不能自由活動,得到的研究結果也可能是偏差的,因此必須一方面讓狗能自由活動,又能確保導管不被脫掉,就更是難上加難了。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之中,讓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我設計了一件狗背心,送回台灣請皮鞋匠依照設計製作,這種背心同事們稱之為「陳氏夾克」。把點滴導管固定在背心之上,這樣不管它怎麼動就都比較不會掉了。從此很多的實驗源源而來,我的假設經過動物實驗之後就都可以解釋了,最後並獲得一個很重要的結論,那就是一克的蛋白氮要獲得最充分的利用大概需要四五○卡的熱量。 【文待續】 資料提供:共同教育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