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照片多種記錄 (人類學玻璃版影像選輯)新書推介

           文/人類學系教授 連照美

這是一張已整整有七十年之久的老照片。一張使用今日已快絕跡了的攝影技術︰玻璃版乾版底片(cabinet規格,大小為6 1/2 X 4 2/3吋)、鎂光燈,以及穩定的三腳架所拍攝的照片。其主題是︰擔任「蕃童教學」工作的馬淵東一先生和他的學童;攝影地點是蘭嶼紅頭社警官駐在所內的「蕃童教室」;攝影時間是一九二九年四月;攝影者應該是台北帝大土俗人種學教室的助手宮本延人先生。

照片上學童共有十五位,除了中排左一一位女生之外,都是男生。大約都在較高年級小學學童的年齡。這些學童分三排︰前排六人坐在有靠背的長凳上,中排五人站立,後排三人顯然是站在椅子上。馬淵先生在右邊與後排學童並立。馬淵先生的後面是黑板,看起來年紀最小的一位學童就坐在黑板的下方。照片上這些人臉上的表情很不一致,卻忠實的記錄下當時他們對照相的不同反應。

第一種表情,與馬淵先生一樣,神情嚴肅地對著鏡頭的右方看,顯然是對鎂光燈或攝影者看。第二種表情,也是看著鎂光燈,但臉上從微笑到咧嘴笑,充分表示好奇、好玩的表情,包括坐在(或躲在)黑板下的那一位。

這兩種表情都出現在從後排左二往下到前排中間一線的右半邊的八個學童及馬淵先生,其中只有一位學童對著鏡頭看。這一線左半的七位學童則或往下看或緊閉雙眼,很明顯是為了要避開(或因為害怕?)強烈的鎂光燈。

鏡頭裡的這些人身上都著「盛裝」,多數(包括馬淵先生)穿日本「和服」,脖子上多數戴有當地雅美族(現稱達悟)的項鍊,有少數幾位學童著當地雅美族的丁字帶或「圍裙」,甚至上下全裝的當地服裝,並且戴長串的項鍊裝飾。值得注意的是學童身上穿的「和服」相當合身,並不是小孩穿大人的衣服,可能是日本政府發給的。

整體看,這是一間設在蘭嶼當時唯一的水泥地面建築,亦即警察駐在所暨警官宿舍內的「蕃童教室」內。這張照片影像也忠實的記錄了台灣在日據時代的「蕃童教育」或特別是蘭嶼雅美族的「蕃童教育」的一例。對台灣教育史有興趣而做過研究的人,或許可藉由這張照片發掘出更多相關記錄。但事實上,這張照片不是因為「蕃童教育」而拍的,而是,台北帝大文政學部土俗人種學教室在一九二九年進行第一次蘭嶼民族學調查時所拍攝影像記錄資料當中的一張。原版玻璃版底片和當時蒐集的物質文化標本一起,都繼續收藏在本校人類學系。這張照片的原始玻璃版的編號是「IDC79」。在最近出版的《人類學玻璃版影像選輯》一書(註1)中被編為序號十七的圖版。照片內容記錄了以台北帝大學生身分參與民族學調查卻被指派擔任教育任務的馬淵東一先生,因為原來擔任教師工作的後藤巡查需要為調查隊伍作雅美語翻譯。換言之,這張照片基本上是民族學田野工作記錄。

馬淵東一(一九○九~一九八八)是台北帝國大學一九二八年創校之時即已入學為文政學部(相當於文法學院)史學科的學生,但因主要興趣是民族學,而成為土俗人種學教室唯一訓練出來的學生。(註2)馬淵先生被形容為,在當學生時勤讀海內外民族學雜誌、圖書,課餘時間則樂於待在原住民村落的人。本文這張照片便是他在大二時參與移川子之藏教授主持進行的蘭嶼民族學田野調查時所拍攝的。畢業後他曾以研究員身分參加上山滿之進總督退官基金支持下的「台灣高砂族系統所屬的研究」,留下了輝煌的共同研究成果。

所以,馬淵先生其實與本系畢業的師生們有著相當遙遠但又很密切的關係。我第一次見到馬淵東一先生是在一九六九年,距今已三十年整。當時他已是日本東京都立大學教授,同時也是年高德劭的知名社會人類學家。但當時他的樣子與本文所示舊照片中的樣子則絕對是兩回事。兩個樣子的時間距離有四十年!

記得第一次見到馬淵先生是在台灣東海岸的一個偏僻的村子─樟原。

一九六八至六九年間,台灣大學宋文薰教授主持台東長濱文化八仙洞遺址發掘時,把台大考古隊員的起居生活與室內工作站設在遺址附近的樟原村的一間民宅。當時我是助教,全程參與田野工作。當時除了體驗考古發掘時的團隊工作經驗之外,也經常有機會認識地方上不同於漢文化的阿美族文化傳統、習俗。此外,還有機會見到因仰慕宋教授的台灣最古老史前文化遺址發掘,而從外國來拜訪的學者。這類學者可以確定都是相當重視田野工作第一手材料的人。

一九六九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時分,來了一位體格魁梧,年紀比宋教授大好幾歲的日本先生。他可以說相當流利的英語,但給我最特殊的印象卻是,他說話斯文、幽默,但嘴巴卻嚼著檳榔,嘴唇紅紅的。經宋教授的介紹知道,他就是有名的馬淵東一教授,而且,他是我們的遠房學長!坦白說,要了解馬淵東一教授是一位很投入田野工作的民族學家與社會人類學家比較容易,要明白他與我們之間的「親屬」關係,在當時則並不容易。

後來,自一九九六年初開始動手進行本系舊藏玻璃版影像的電腦儲存與應用規劃的工作,以及跟宋文薰教授翻譯、編輯《宮本延人口述我的台灣紀行》一書工作時,終於很清楚的了解到馬淵先生與台大人類學系之間,除開時間上的差距,也暫不論政治、國家的隔閡,單從學校、學術研究體系來說,他是人類學系唯一的遠親學長。因為,一九四五年台灣光復後,台北帝國大學終止,台灣大學成立。一九四九年台大文學院在舊土俗人種學教室的設備與收藏的基礎上成立了考古人類學系,也就是今日的人類學系。所以,我們常說人類學系的「前身」是土俗人種學教室(與研究室)。

近年來隨著電腦科技的大幅進展,影像資料轉換成數位化以便永久保存與廣泛而有效的運用蔚為風氣。影像資料不同於文字資料,屬於鮮活的記錄,非常討好,非常受歡迎,不過,隔著不同時代、不同歷史背景,不同研究者的學術立場或研究動機都可能做出不同的解讀。後來再被應用時,或有可能造成誤導的疑惑。因此,我們認為應該採較謹慎的作法,即對原始的照片影像內容作最忠實的呈現,但在註解上則以精簡的記錄資料為限。新近由台大出版中心出版的《人類學玻璃版影像選輯》,便是人類學系同仁本著這種精神,精選收藏於系內的玻璃版底片為主的的影像圖版共二九七版,編輯成書。事實上,在將近三百張的照片圖版之中,絕對多數都如本文所示這張序號十七的照片內容一樣,含有多方面的記錄。

註︰(1)連照美主編一九九八《人類學玻璃版影像選輯》國立台灣大學人類學系藏   品資料彙編二,台北:國立台灣大學出版中心出版。(2)宋文薰、連照美翻譯、編輯一九九八《宮本延人口述我的台灣紀行》台北   南天書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