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橘學人─田中長三郎

                     ●文\園藝學系退休教授蔡平里

今天,非常榮幸有這樣的機會在此向各位介紹柑橘學人田中長三郎教授。老實說,系裡還有好幾位教授更有資格站在這台上,也可以演講得更好、更精彩。因為我只會說,我不會演。這次找到我,說不定有一點懲罰我的意味,因為去年退休時,不但沒有出版研究專輯,也不做紀念退休專題報告,不告而別,悄悄地溜走了。沒想到自己會露出馬腳,寫了一篇數萬字的田中長三郎教授傳,可被逮到了,非要我彌補,也就不容我辭退,硬把鴨子綁上架了。那篇田中教授傳,可是懷胎十三年,退休後才剖腹硬把他生出來的東西,刊在剛才發表介紹的新書裡,各位有興趣翻翻看,就很榮幸了。也許只有台大願意幫我出版。前年的某些日子,我終於下定決心完成這篇文章。那幾天,在系館的一樓走廊上出現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鏡頭,像三十年前的牯嶺街,看到堆滿舊書雜誌等文物的攤位。據說是系圖和退休教授研究室裡淘汰的東西,已經擺了有些日子,都沒有人問津。我的辦公室在校本部之外,平常無事不登三寶殿,很少上系館,所以不知此事。跟牯嶺街書攤不同的是,幾乎全是日文資料,放在桌上而非堆在地上,不過零亂不堪的情形是相同的,完全免費贈送,沒有任何限制。因為是日文資料,所以來撿破爛的師生幾乎不多,我翻了一堆,立刻被吸引停下來,接著幾乎天天去翻,一堆堆、一本本、一張張、仔細的,深怕漏掉任何一個寶貝,這絕不是破爛!這些是四十多年前的園藝系學生,把他當做聖典拜讀,要都要不到的,真是時代變了。攤位上八成是田中教授相關的文物、著作、研究報告抽印本、手稿,還夾了幾本田中文庫的善本藏書,民國四十年代的胡昌熾系主任,留日在東大研究時候的親筆筆記本、著作手稿等,我如獲珍寶,一箱箱的滿載而歸。想不到,研究生問我:田中、胡昌熾,何許人也?這些確實已是古早古早事了,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田中先生,不記得胡昌熾主任了。一股悲涼竟自身體深處升起來,我下了決心,剖腹也得生產田中先生傳。對我而言,寫已經那麼吃力,講更困難,所以現在還是很惶恐。田中先生的一生,大約有八十萬小時,現在給我一小時,八十萬分之一的時間來報告,實在很困難!今天我只能挑出田中先生一生裡最重要的兩件事情來向各位報告,一個是橘,柑橘的橘緣,另一個是書緣。台大去年慶祝創校七十週年,園藝系的前身,熱帶農學第二講座晚了一年才設立,所以今年才是古稀。七十年前,一九二九年二月十九日田中先生從兩年的海外研究,回到日本橫濱,準備到台北帝大擔任講座教授,還要找兩位他的幫手,副教授和助教,二月底前趕到台北以便設立新講座,一般稱為園藝學教室。田中先生的學術生涯一向是緊密、精緻、忙碌異常的。三月一日,講座成立,當天他就在台北廣播電台,那時後唯一的電波媒體,演講:世界之柑橘。三月二日,下午一時在熱帶農學會演講,題目是柑橘屬和其近緣屬之分布。四月六日,日日新聞(新生報前身)第一次學術演講文化史上之植物探索和增進國富,以及鄉土之美化,演講內容還在報紙上全文連載四天。這三個講題可以說點破了田中先生和柑橘之關係。田中先生能成為園藝系之開山鼻祖,主要是當時先生已經是日本柑橘學界的最高權威。當時的實況真是諸法皆空,自由自在。沒有實驗室、沒有溫室、沒有農場,只有臨時辦公室,四號館連影子都沒有。我說園藝系是在田裡誕生的,教授是田中先生,當然是在田裡,助教授是中村(三八夫),倒過來唸是村裡,也在田中,助教是田中(諭一郎),女秘書也是田中小姐,都是在田裡,這幾位田中人都沒有親緣關係的,非常湊巧。唯有一位僱傭不叫田中,卻是真正在田中工作的,就是年紀最輕教授的十五歲的陳貴先生,園藝系的人都認識他。田中先生用人原則很簡單,熱愛植物、認真努力、細心有恆就行了。他不找帥哥美女,也不要聰明、高學位的,中村是農學士,助教不過是農校畢業,田中小姐只會打字,陳貴國小畢業,這樣一個陣容能使台北帝大在不到幾年,很快就確立在世界柑橘學領域的權威地位,而田中先生也成為世界的柑橘權威學者。這是台大園藝系史上,唯一有研究室站上世界第一流的地位,並擁有世界級的教授,這個光榮的歷史不應該被遺忘的。田中先生能和柑橘相會可以說是一個緣字,九十年前,一九○九年開始結交的緣,田中先生對柑橘的深情是一部天方夜譚─田中物語。天方夜譚裡,一個宰相的女兒自告奮勇不怕死為蘇丹講述一千零一個故事,最後圓滿,佳偶成雙。田中物語裡,有一個紅娘,指導教授白井光太郎要他以柑橘為題寫農學士論文。緣是一個很玄奧的東西,無論是人和人、人和物之間,很有趣的是緣和緣的偶然性。田中先生對柑桔一見鍾情,初吻(First Kiss)之後,竟離不開這個其貌不揚,在科學上有待研究的處女地。從此,展開追逐,緊迫盯人。俗語說,男追女十里路,田中先生追柑橘何止十里路,環球世界三次,怕早已超過了萬里路了。說緣就離不開情,因緣而生情,情深而愛,姻緣已定,能否白頭偕老,還是要看人的,看要不要培養愛情。例如田中先生在台北帝大的第一屆學生,有兩個本省籍的,劉興文、蔡雨澤先生,田中先生也教他們以柑橘做論文,他們做完論文不久就鬧離婚了。雖然田中先生告訴他們椪柑和桶柑是亞洲最好的,世界上也是數一數二的世界小姐級的對象。他們還是不愛,可憐的是台灣的柑橘。田中先生做事的原則,一向是先定好自己的遊戲規則,然後很客觀很有系統的規劃,做好長程的計畫,十年以上,二十年的目標。先生常說,任何一件事好好地、很努力地、專心地做十年到二十年,不會不成功的。先生最關愛的就是這種學生。田中先生對著柑橘─情人,也發了他的愛的美敦書立下此誓言:第一、他要比世界上任何人更瞭解認識他的情人─柑橘。第二、他要結交世上任何認識他的情人的人做他的朋友。第三、他要認識瞭解情人的家世、歷史、血緣關係。這看起來,好像不難,只要一天到晚泡在情人旁邊,就可以做到的。不過如果你知道田中先生的真意、真正意涵,就知道談何容易了。田中先生要超越時空、時間和空間,和柑橘大談戀愛。也就是:第一、他要比有史以來,從人類能使用文字記載開始,包括東方和西方,亞洲和歐美世界的任何一個柑橘研究者更瞭解柑橘。田中先生常說,教授給你論文題目時,教授是專家,你可能是外行人,但是你把論文交給教授時,你應該是比教授更內行的專家,一定要超過教授,青要出於藍。第二、他要結交的柑橘學人,包括過去已去世的和現在進行式的。田中先生非常喜歡自己的姓名,田中長三郎這五個字,他沒有字、號、別名之類。唯一的例外是在做農學士論文時,自稱柑橘學人田中長三郎,演講公告海報上的題目,就是田中先生的親筆字,用毛筆寫的,現在把它放大下來應用的。那是一九一○年的墨寶。第三、當然他要盤古開天起,想認識柑橘的老祖宗,他們的根,他們的故鄉。這簡直是愛的太瘋狂了,真的愛柑橘愛到骨頭裡,不是愛烏及屋那麼簡單,從一九○九年農學士論文到一九七六年離開這世界,他對柑橘的愛情,走入他的生命裡,說先生為柑橘而生,一點言不為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