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大人文新視野講座第二場---創意的訣竅:悠遠與壯烈---辛意雲

主持人:洪淑苓教授時間:5/23(二)19:00-21:00地點:物理學館國際會議廳記錄:傅安沛(中文系二年級)

主持人:各位來賓大家晚安。這是「人文新視野」第二場講座,我們很榮幸邀請到台北藝術大學辛意雲老師來為我們演講。辛老師是美學專家,也精通中國戲曲,曾參與「青春版牡丹亭」的編製工作。聽過辛老師演講的人告訴我,辛老師演講內容豐富,聲音抑揚頓挫,表情更是生動活潑。辛老師曾擔任建國中學國學社指導老師,啟發學生對中國文學的興趣,影響很多人。辛老師不輕易對外演講,這次是透過洪建全基金會的邀請,才順利邀請到這麼一位優秀的主講人,真是我們的榮幸。現在,就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辛老師。

主講人:這是一個嶄新時代的開始,不論是交通的發展、知識的匯通、文化的交流,幾乎都走向全球化,國與國之間的關係變得越來越緊密,因此,以世界為平台、且跳上這個平台,在這個世界舞台上展現、發揮、表達自己成為一個全世界共同的趨勢,而這也就是我所謂的創意、創造。

東方美學的力量

李安因為電影「斷背山」得到了奧斯卡的最佳導演獎,但卻沒有得到最佳影片獎,其實,這是來自於東西方不同的美學觀點:在西方,它所強調的是一個爭議性的話題、是一種不斷的衝突,西方認為,沒有衝突、不是戲劇,這是自古的傳統;在希臘時代,所謂的悲劇就是從一連串的衝突開始,人與天的衝突、個人與命運的衝突,人在非理性的驅迫底下,面對一個完全沒有守則、不具規範性的宇宙,常常一個意外、就是悲劇的產生;黑格爾曾說,「悲劇的本質是衝突,悲劇必須表現衝突,衝突是來於矛盾,而矛盾是悲劇的推動力量」,一個充滿衝突的情境,特別適用於戲劇創作,因為,戲劇的美可以透過衝突達到最高的巔峰,同時,當英雄般的人物遭遇到最大悲劇、最大衝突的挑戰,他所呈現出來的那份崇高情感,更可以把人帶到自由的天地,例如「魔戒」,它所呈現出的是一種英雄式的壯闊,裡面的人物所表現的是那份接受挑戰、接受不可知命運、隨時準備要犧牲的壯烈;西方的美學上,悲劇是最高的範疇,崇高、壯烈是他們構成美學最基本的元素,所以,沒有衝突、沒有戲劇;看看這次的奧斯卡最佳影片獎「Crash」,一分鐘一個衝突、一分鐘一個衝突… …,還有很多其它典型的西方影片也都是如此,它們往往具有濃烈的悲劇性、衝突性。

李安的「斷背山」沒有這種衝突性,李安幾乎把衝突性降到最低,他去除了西方戲劇、特別是悲劇中最重要的元素;他藉著 「空」 來消弱這個元素,影片中總是展現非常空闊的天,他把天拉長、他也把人拉長,在展現天的無限性、雲的變化之中,來呈現出人世間的無常性、來表現出人與天的關係;在這廣闊的天地中,李安選擇了羊,他藉著羊表現人的心靈活動,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在羊群柔軟的行動中,帶出的是一種情緒、那份生活中的寂寞,一種疏遠、淡漠、而孤寂的感受;「斷背山」所討論的同性戀是個爭議性的話題,然而他卻可以把爭議所可能產生的衝突降到最低,電影中人物本身的情感已不再停留於所謂的同性戀,而是放在對知己的尋求、對愛的渴望,一些衝突性的畫面,最後也只是透過回憶的暗示來一筆畫過:當傑克離開,恩尼斯的情誼仍然存在,恩尼斯打開櫥櫃,看看那件襯衫,然後關上櫥櫃,回頭看到遙遠的斷背山,就像梁山伯與祝英台,人雖然死了、卻化成了蝴蝶,翩翩而去,說明了情感的無限性決定在人的心靈,心靈融化所有人世間的衝突,展現出一份柔情、一份深情,這就是東方的美學、東方的戲劇,在柔情似水中同樣擁有無限的力量。在這裡,我們看到不同的文化系統、不同的審美意識、展現的不同美學元素,當我們掌握到這個系統的元素,然後配合另一個系統的元素,兩相揉合,走向一個新視野、新創作、新藝術形式的呈現時,這就是創意。

西方美學的核心價值

從西方藝術的演變,大約可以看出西方美學的核心價值。

畢達哥拉斯發覺,宇宙中的一切都是「數」的展現,世界所有的外形,其實都是根據了「數」而呈現,比如,一個點、開始運動之後成了一條線、如果再加一個點就是一個面、再多一個點又是一個方形、再加兩個點是一個長方形、發展下去就能成為一個圓,「數」似乎比一切物質更具普遍性,而且是一切物質的基礎,所以,西方認為一切的藝術活動、一切的情感活動、一切人的心靈活動,其實都具有「數」可量,西方透過「數」去展現一個和諧的宇宙、去展現一切外形最根本的形式,哥德式的建築,就是在極精密的計算底下所呈現出來的,西方藝術家說,藝術是模仿「數」外形展現的一個過程,因此,視覺性成為西方藝術最重要的一個部分,實體的存在性是西方的一個大傳統。

如此發展下去,一直到了蘇格拉底,他說,所有的藝術不只是視覺性、「數」外形的模仿,還要進一步傳達內在的精神:從凱薩、安東尼的塑像中,可以看到他們的表情,甚至能看到他們的情感、思緒、心靈活動;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傳達出了大衛的毅力、打倒了巨人的意志力;到了羅丹,他不再透過雕刻、而用黏塑的方式,藉著繪畫般的筆觸去呈現肉體的流動性,以展現流動在身體中的、流動在肉體中的生命和情感;至於「沉思者」,有情緒的表現,但是仍然可以看到他的視覺性、他的立體性、他的實際存在性,「數」的模仿依然存在;在雨果的塑像中,不見浪漫主義的完美性,而呈現了現實中的雨果,一個充滿憂愁的老人,雖然雨果是個人道主義者,但是,在他拯救全人類靈魂的同時,他卻無法釋放自己女兒的靈魂,羅丹從這裡去呈現這樣一個愁苦的生命。

達文西認為藝術是科學的展現,美術是將科學的研究透過繪畫的形式呈現,美術和科學是一樣的東西,因此,他重新恢復對於實體視覺性的重視;到了十七世紀,人體透過特殊光源,展現出真實而現實的人體,可能它會包含著象徵,拿著十字架、拿著骷髏頭,代表著生命的無常、信仰的永恆,但是,仍然是一個視覺性、一個實體的概念;米勒的「拾穗」,他要表達的是虔誠,但是他仍然用外在實體來傳達內在心靈的世界;到了印象派,開始面對大自然,他們發覺光影、顏色之間的變化,並且用科學性的方式、透過三稜鏡來展現;塞尚也用「形」去呈現美學,而減少所有情緒的部分,塞尚認為這個世界就是幾何結構的完成。

梵谷,開始直接表達人的內在情感,認為創作者不再需要作客觀的描寫,而應該要直接描繪自己的心靈,我們可以說,梵谷是從造型上的寫實性走向內心的寫實性;到了表現主義,一切都誇張,呈現出來的作品都透過了創作者的情緒加以任意改變;表現主義之後,開始有藝術家認為,藝術如果是科學、展現的是真實,就應該回到二度平面,不然它就是一個虛無的世界,如何回到平面上?應該將原有的透視法、三度空間的表現法全部放棄,甚至於光的剖析、印象主義的表現方式也不要,應該要根據創作者自行解構,呈現創作者所重組的世界;到了達利,他加入了時間的元素,此時的西方認為,點沒有空間性、兩線只有移動性、面是線的移動、體是三度的面,時間的進來,到了第四度空間,才是真正空間的完成,在西方實有性的前提底下,達利把這些碼錶形容地像起司般的柔軟,以說明時間的流動。

中國在創作的過程中,一定會考慮到本身與週遭空間的關係是什麼,是不是能深入這個空間、是不是能展現這個空間、進而回過來呈現自己,所以,中國創作呈現的是雙重的流動,而中國所要展現的空間是無限,即是如何把地心引力拿掉、如何將重量減弱、如何去呈現那個輕力,然後進入無限世界中游走,中國認為這才是掌握真實唯一的方式。中國的建築造型就是從這樣的角度出發,所以,戈巴契夫在看到台灣的國家戲劇院與國家音樂廳時,才會驚嘆地說,「真是美!建築物竟然可以像太空船般浮在天空之中」相反的,莫斯科以一棟一棟崇高壯烈的建築,來代表永恆不動、絕對實體性;難怪他會這麼看兩廳院的建築。

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是因為人類語言的有限性無法傳達一個永恆、流轉不停、有無同時存在的宇宙,面對這樣的世界,「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摶之不可得」就像莊子所說的,「勿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勿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 …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虛。」我們唯有完全自虛己,才能將這個世界完全集中過來,為我們所體會、所認知;從雕塑中,可以看到中國的鳥不像西方的鳥,往往擺出一個不動的姿勢,中國的鳥正要起飛,在正要起飛中展現一個無限寬闊的宇宙,因此,在中國藝術中,「有」的呈現是為了表現「無」的存在;另一個雕塑--青蛙,雖然只是靜態的像,但是,卻仍然可以從中聽到,青蛙撲通撲通跳下水的聲音,在這樣的跳躍中展現出空間性;一隻雕塑的魚,「速速速速」地前進,就好像在泥淖之中,雖然只透過這麼一點點的呈現,卻可以展現動態;莊子的大鵬鳥一飛沖天直到九萬里,他在〈逍遙遊〉帶出一個無限的空間,打破我們有限的經驗,讓我們擺脫這個有限的經驗離開現實世界,以優游在無窮的世界中;傳說中句踐的劍細細長長,然而我們從電影中看到,西方的王者之劍總是厚實、沉重,以代表權力的不可動搖,中國的王者之劍卻如此細長,它代表的依然是王權,但是以另一種象徵呈現,因為,中國認為厚重不代表掌握宇宙,無限才是對這個宇宙的理解;一個戰國時代的油燈,在錯落有致的形象中,其實包含著中國人的宇宙觀,這個油燈是一棵桃樹的造型,上面有許多小猴子,桃樹是天梯、是人走向天的階梯,同時它也代表人能馴化自然的開始,人趕著猴子去摘桃子,是役使了不可掌握的萬物,萬物代表著自然力,這種自然力從原先的威脅、而後展現和諧。

中國空間特性

中國的空間不只是「有」與「無」,同時也展現和諧性,它是一個有機的相互交流,不像西方的和諧性,畢達哥拉斯所提出來的和諧,是局部於整體、局部於局部在比例上的和諧,在中國,和諧是在流動中展顯整體的均衡;中國山水畫不是近距離的特寫鏡頭,中國山水畫中的風景不是一草一木、而是整體性的完成,中國山水畫所要呈現的是一個無限的宇宙,尤其是要在有限的空間中去展現,他們往往將所有構成線條減輕,利用淡墨、以呈現似有似無,利用墨色的流動、以展現中間的空間,中國繪畫強調可以居、可以留、可以入、可以待下來、可以在這裡享受自由自在,山水畫中的空間性正實現了這個目標,西方的形體解放走向了抽象,可是卻進入到了另一種內在心靈的寫實、進而是情緒的寫實,在中國本身,則留出一塊空白,而人間的無限情也就存在這當中;中國的書法,也在線條的變化中,不斷展現出多重的空間,每一個轉折都是一個空間的呈現,利用書法的運筆,在轉折中展現立體性,透過無數的立體性讓感受遊走在二度空間和三度空間裡。中國美學,強調的是外在空間與自身的關係,以空間的無限性來包容人的靈魂,李安的「斷背山」使用了很多的遠景、長鏡頭,從長鏡頭的自然,再回過來停留於人,又從人的身上拉出去,這是西方世界從來沒有展現過的外在空間和內在空間相交融的情境。

中國藉著「空」來展顯所要表現的空間無限性。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在表象世界中所掌握到的越豐富,越容易切割我們貼近本質的可能性;《心經》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在萬物皆空中,展現中國特有的審美性;〈春江花月夜〉,「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一切似有,可是在整體的展現中,一切卻又是空;林懷民的「水月」所展現的也是那份空性,眼前所有看到的景象,其實都是暫時性,有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花;《金剛經》說,「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中國古人從這樣的角度去看世界,看到了既實又虛、既空又有、變化不定的世界;中國的傳統樂器--古琴,常能從中聽到聲音之外的空靈,似乎好寂寞,寂寞也是一種空,在音樂上、在古琴中,沒有聲音成為中國的聲音之一;老子說,「大音希聲」最美的聲音是沒有聲音,「大象無形」一切現象的最大表現就是完全看不見、摸不著、聽不到,它超乎於人類感覺、知覺之外,只能用心去體會,所以中國藝術的「空」,目的是要引動出心理的空間性;舞台上空無所有,在大千世界中直接呈現一個主題,這就是中國的戲劇,和西方戲劇所要表現出的隆重、華麗、寫實是不一樣的。如果,今天要根據中國繪畫的審美性來呈現一個作品,那麼,要畫的絕對不是達文西的透視,而應該是如何呈現空間性,那種容納我們共同待在這裡、而又相互可以感通的空間性,中國人認為這才是真實,唯有如此,情誼才能流動、才能溝通,情誼的流動與溝通正是真實、正是以人物為主體生命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