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新視野講座第四場--詩與音樂.............余光中

時間:6/8(四)19:00-21:00地點:物理學館國際會議廳主持人:李嗣涔校長記錄:周淑茹(中文系二年級)

主持人:余教授、副校長、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會簡董事長,還有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各位貴賓,大家晚安!首先我代表臺灣大學,歡迎大家來參加「人文新視野」的第四場講座,這是壓軸,我們的最後一場講座。臺灣大學從去年開始為了在校園裡推廣人文藝術氣息,我們特別成立了「藝文活動推展工作室」,聘請中文系洪淑苓教授擔任主任,規劃一系列的文化藝術活動,我們希望是整年的,每天都有不同的面貌,每天中午在鹿鳴廣場,有將近一小時各種展演、各種藝術的表現形式。這一次,特別感謝洪建全文教基金會簡董事長的資助、支持,總共辦了四場非常受歡迎的講座,包括今天請到的余光中余教授。其實余教授我們不需要介紹,他是我們聞名已久的文學大家,不過還是要藉這個機會簡單介紹一下。

余教授是一九五二年臺大外文系畢業,後來在美國愛荷華大學拿到了藝術碩士,曾經擔任臺灣師範大學、政治大學的教授,還有美國密西根州立大學的教授,也在臺大兼過課,後來到高雄中山大學擔任文學院院長,目前是榮譽退休教授。余教授著作等身,曾經出版過十八本詩集、十二本散文,其他還包含很多評論、翻譯的作品,還有各種文學的編輯,所以,我願意藉香港中文大學黃維樑教授對於余教授一生貢獻,他的贊詞,來作個簡單的描述。他說:余教授有一個璀璨的五色筆,哪五色?他是用紫色的筆來寫詩,他融會了傳統與現代,帶有高貴的氣息,所以是紫色。他用金色的筆來寫散文,所以氣派雄奇、色彩炫麗。他用黑色的筆來寫評論,所以明晰說理,公正無私,就像包公一樣。他用紅色的筆來編輯文學作品,他有嚴格的標準,但也能容忍,有容乃大,所以他樹立了一個醒目的豐碑。他用藍色的筆來翻譯,對於原文能做到信實、忠貞。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來歡迎余光中先生談「詩與音樂」。

李校長、副校長、簡靜惠女士、洪主任,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同學。非常謝謝李校長的介紹,正如他所說的,我是在一九五二年在臺大畢業,到現在已經半個多世紀了,這其間也很少回來,包括有一次我的女兒在臺大外文系畢業,我當時在香港,是以僑生家長的身份來參加的,這是非常有趣。其實我這一生,讀過三個大學,考取過五個大學,在南京考北大考取了,可是北方打仗。

我在文章裡說:京甫鐵路,伸出兩千五百公里的長臂,歡迎我從南京到北京去,可是我的母親,伸出兩尺半的慈母的手臂,就把我留下來了。所以我沒有去北京,我就留下來了,我就讀南京大學,後來就讀廈門大學,最後是到臺灣來,考了師範學院,也考臺灣大學,兩邊都錄取了,我進了臺灣大學,所以我現在是兩岸三大的校友。~)

我當年進臺大是插班生讀三年級,其實是有一段心酸的。因為我來報名的時候,拿出來的轉學證明書是廈大的,上面的年代是公元多少年,不是中華民國多少年,所以當時法學院院長,他一看就說你這是偽證書,所以我非但不能讓你來報名,我還勸你趕快收起來,否則你麻煩大了。結果文學院院長沈剛伯先生,他就戴著老花眼鏡說:給我看一下。他看了之後就說:沒有關係的,可以來讀。所以我就進了臺大,是沈剛伯院長的一句話,救了我。

今天很高興能夠重回母校,來和大家談今天這個題目「詩與音樂」。世界上所有的講題,都是外行覺得太小,內行覺得太大。詩,加上音樂,題目蠻大的,這兩者也比較不容易講。最理想的安排,是詩人兼為音樂家,譬如說周邦彥,或是姜夔,來講這個題目;否則就是一個詩人,懂音樂,或是音樂家懂詩,來講。我雖然寫詩,可是我對音樂其實是外行,不過對於音樂的喜愛卻是不輸他人,所以今天雖然是講詩和音樂,大半還是從詩的這邊來窺探音樂,來談談這兩者之間的關係。

詩與音樂、繪畫形成三角

對我說來,詩與音樂,跟繪畫三者加起來變成一個三角形,可是詩是在頂點,另外兩個角是音樂跟繪畫。一講到這點,我們就想到蘇東坡的名言,他是在講王維的藝術,王維幾乎像da Vinci(達文西)一樣是多方面的天才,王維是一位大詩人,是一位畫家,南宗畫派的創始人,也是一位音樂家。蘇東坡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那我們也可以說,很多詩裡面有音樂,很多音樂裡面、很多歌裡面,有詩。可是,詩與音樂有個相通,在哪裡呢?兩者都是時間藝術,都是一個temporal art(時間藝術),都是在某一段時間中來完成,無論是演奏、朗誦、閱讀、或是欣賞,都是在時間之中完成。詩跟繪畫相通的一點,就是兩著都是空間藝術,是一種spatial art(空間藝術),都是在某一個空間裡面來完成。繪畫是空間藝術這不用解釋了,那詩為什麼是空間藝術呢?因為我們讀到一首詩,不可能完全是在講道理,不可能是用理性的分析,他是一種感性,就像他是有一個idea,他這個idea、這種意念,一定也是用感性的比喻,或者意象,呈現出來。過程之中,我們似乎面對一個場景,一個「scene」,有一個畫面、有一個場景,那麼再提高一點呢,就有一個意境在裡面。所以詩有內在的空間,這個空間,就是我們在欣賞詩的時候,尤其在感性的部分,我們念陶淵明的詩,「結盧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還不見得有畫面,然後呢?「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個場景就出來而且其中有意境,然後「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這個就是場景,不過雖然這是場景,裡面還有別的感官經驗,可能還有聽覺的、觸覺的、其他的經驗。

詩是時間與空間的藝術

所以詩能夠通於音樂跟繪畫,就是因為他一方面是時間的藝術,一方面是空間的藝術。我們欣賞交響曲也好,欣賞一首短的歌也好,要從第一句聽進去、第一個音聽進去,一直到最後才出來,有一條必經之路。讀詩也是,就算他是最短的詩,就像我剛念的這麼短的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還是再從頭讀到尾。可是繪畫就不同了,繪畫是很奇特的,因為一張畫到我們面前,或是我們到羅浮宮去看些名畫,這幅畫他的整體、細節是全部在剎那之間都在你面前出現,跟詩中的句子,音樂中的音符,是先後出現完全不一樣。因此,畫家不能說,我這幅畫,觀眾們請你們從左邊開始到右邊結束,他沒有辦法約束你,因為他的全部跟細節是simultaneously(同時地)、在同一個時間,就完全出現在你面前。至於你這個觀賞者,你願意多看細節,還是退兩步多看全景,那是你的選擇。以畫這個藝術本身而言,是同時出現在你面前,這跟一首交響曲、一首史詩不一樣。同時我們看畫的時候,尤其是比較複雜的畫,往往沒有次序可言,到底是從上面看下來,還是右邊看過來,還是五分鐘之內看完,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我們看畫的時候,往往一下子就抓到要點,這跟聽音樂到高潮不一樣。我舉個例子,因為剛才蘇東坡講到王維,我們就來請王維畫一幅畫。

柳宗元的詩〈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最簡單的五言絕句,這首詩如果請王維來畫,是很恰當,因為詩中,好像煙雨茫茫,然後「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那麼王維以南宗的水墨畫,把它畫出來。他的畫上面不可能出現千山,因為不可能畫千座山,語言可以這麼說,繪畫不能相應的得畫出千山,一定朦朦朧朧,有三五個山頭就不錯了,萬徑更是不可能畫出來,「孤舟簑笠翁」是畫得出來,「獨釣寒江」也畫得出來,「獨釣寒江雪」未必就畫得出來,這個空間的結構,柳宗元的詩,千山萬徑都是茫茫然的,廣闊的空間,然後縮小了,變成「孤舟簑笠翁」,然後「獨釣」,很小很小的,幸好他不是「獨釣一條魚」,否則這個空間感縮到後來,變成一個點,沒有什麼意思,他的妙處就是「獨釣」,小小的空間突然又放大,到那裡去?到「寒江」裡面去,「雪」是不可能釣的,這就是意境了,這不是畫面了。那所以我們看王維如果畫柳宗元的詩,我們會看什麼?我們一眼就看到「孤舟簑笠翁」的感受,你不會去找「千山」,因為找不到,「萬徑」也不可能。

同樣的,如果我們到義大利去,看Michelangelo(米開朗基羅)畫的,偉大的「創世紀」,那是一個很大的場景,那個畫不是壁畫,可以說是天花板畫,不過天花板太不美了,應該叫「穹頂畫」,因為是一個大dome(圓屋頂)底下的,穹頂畫,被他掌控,好多天使,上帝在天使的簇擁之下,向亞當追過來,亞當還沒得到充分的生命,他是半跪半坐在那裡,他的孔武有力的手還沒有力,擺在他的膝頭上。這畫面上,神與人的手指,馬上就要交結,可是還沒接觸,這是焦點所在。因此我們看「創世紀」,穹頂畫,我們大概很快的就找到焦點所在,這就說明,欣賞繪畫跟欣賞音樂是有這樣的不同,因為繪畫主要還是空間的藝術,詩作為空間的藝術,只是內在,是in state(內在狀態),是一種心目之中發生的場景。

中國傳統詩與音樂的關係

我想再看一看中國傳統裡面,詩與音樂之間的關係。中文叫「詩歌」,一講這件事情就把歌也扯進去,可是我們這麼講的時候,心裡想的是詩,雖然叫他詩歌。另外古代也會倒過來說,叫做「歌詩」,例如中唐時,李賀的詩集叫做《李長吉歌詩集》,就等於我們現在到故宮去看「谿山行旅圖」,現在我們叫「旅行」,古人可以叫「行旅」。所以「歌詩」、「 詩歌」是一樣,也可見得詩一提到就把歌連帶得扯進去。很多詩的題目跟歌的題目是相通的,譬如說歌、行、曲、調,操、引、樂、瑤,譬如〈長恨歌〉、〈琵琶行〉、〈清平調〉、〈烈女操〉、〈箜篌引〉,這些都是詩與歌合用的題目。許多詩人都受音樂的影響,李白的詩有二十多卷,其中有四卷來自樂府。李賀的詩絕少寫律詩,大半寫樂府,因為他在中唐作一個等於音樂局的一品小官,叫做「協律郎」。宋朝有兩位詩人兼為音樂家,是大家都知道的,前有周邦彥,後有姜夔。我很羨慕姜夔的一件事情,他去看范成大,范成大就賜給他一個歌妓叫做小紅,於是姜夔得意之餘寫了一首詩,他雖然是大詞家,他的詩也相當好,他的詩怎麼寫呢?「自作新詞韻最嬌」,自己寫的新詩「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蕭」他們已經變成一個team(團隊),「曲終過畫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詩人兼為音樂家,兼為情人的一個至境。

不過,詩也不是經常兒女情長,而有英雄氣短,或者英雄飛揚跋扈的時候。我們的歷史上,要是沒有詩,那些大英雄好像就有點寂寞。我們立刻想到楚漢相爭的雙方。項羽,這個大英雄,他也無意作詩人,他更看不起讀書,可是他兵圍垓下的時候,先是有四面楚歌,令他覺得已經到了末路了,然後忽然變成詩人,他就對著虞姬唱這首歌來,「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咦?他什麼時候變成詩人的,很奇怪,不過太史公是這麼說的,你得相信他(眾笑)。好了,他兵敗了,滅亡了,勝利者劉邦,應該是非常得意,於是他回到故鄉沛縣,宴請父老,忽然悲從中來,因為他最大的rival(對手)死掉了,他好像寂寞了,於是他忽然又變成詩人,唱起大風歌來,「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而且他忽然還有樂器:築,他一面彈築,一面唱歌,像姜夔那樣,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詩人了。現在我們報紙上雜誌上那麼多詩,都不見得比〈垓下歌〉好,也不見得比〈大風歌〉好,所謂英雄就是英雄。

可是我們中國的古詩的音樂性還不只這些,因為古詩寫出來之後,當然是沒有聲音的,可是往往一首短詩,尤其是七言絕句,寫的人可以口占一絕,心裡想好這首詩就把它吟唱出來,這種場合太多了,所以詩要朗吟、要吟誦。因此,我們可這麼說,詩人寫了一首詩,就像作曲家寫了一首曲子一樣,可是詩人自己來朗誦未必是最好的,要一個高士,向魏晉名士那樣,來朗誦。所以誦詩,是對於詩作為曲的一個performance(表演),朗誦者是一個performer(表演者),詩人是一個composer(作曲者),是有這樣子的關係的。中國的名士在這方面很有傑出的表現,因此李白有兩句詩說:「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我也會把我的詩吟誦得非常高雅、非常動人,可惜沒有知音,此處用了一個典故。因此中國的古詩不必再拿來吟誦,因為是為chanting(吟誦),如果是平面的,拿來讀古詩,是讀不出什麼道理的,因為現在我們的發音已經沒有入聲字,在音調上已經有所欠缺,我覺得我們中國的古詩,比起西方的詩,在這方面是很大的差別,西方的詩是拿來reading aloud(大聲朗誦),真正就是拿來朗誦,可是不是吟誦,其中有差別很大。

西方傳統詩與音樂的關係

再看看西方傳統裡面兩者的關係。西洋的文化、文藝,從希臘開頭,希臘的神話裡有一個大神,不講Cupid(丘比特)或是Zeus(宙斯),有一個很重要的大神就是Apollo(阿波羅),Phoebus Apollo(太陽神阿波羅),他是個大神,身兼四職,他是太陽神、青春之神,God of Youth,他是詩神、音樂之神,可見這四樣東西是相通的:太陽、青春、詩與音樂,可是希臘人又不放心,覺得他身兼數職,恐怕不能盡責,所以又發明九個美麗的姐妹,叫做Nine Muses(九繆思),這 Muses是文藝女神,同一個母親生的,神人所合生的九個姊妹,所以叫Nine Muses,他們各掌一職,不完全是純文藝,有一個是管歷史的,有一個管天文的,很雜。不過呢,有一個繆斯叫Eros(厄羅斯),就是管情詩的,他出現的時候手裡一定拿張七弦琴。另外還有一位繆斯,她的妹妹,叫做Euterpe(歐蕊爾佩),管的是抒情詩,他出現的時候是拿笛子。意思就是說,管詩的神,他手裡拿的是樂器,那這兩者之間的關係,也就不問可知。~)

同時希臘還有一個偉大的音樂家,幾乎是半個神,也是詩人,就是Orpheus(奧費斯),他的傳說很多。英文有一個字就是number,數量、數目,number如果加一個s,變成多數numbers,有三個意思,一個就是數學,Mathematics。但還有別的意思,就是詩與音樂。音樂要計算拍子,所以和number有關係。詩人寫詩,在西方像莎士比亞寫他的十四行詩,甚至於他寫臺詞,自言自語的Hamlet(哈姆雷特)、情話綿綿的Romeo(羅密歐)、雄辯滔滔的Antonio(安東尼),所講的話都是詩句,每一句是十個音節,五個重音,所以還是和數量有關係。所以這個Muse,一方面是文藝的女神,一方面是詩的象徵,一方面是詩人靈感的象徵,同時也可以指詩人。Muse這個觀念,後來變成其他字,也可以說明詩和其他藝術的關係, muse變成music就是音樂了,再拖的更長就變museum美術館,所以從這個觀念一變,詩、音樂、藝術都在裡面了。~)

在西洋中世紀,有很多在江湖上行吟詩人,一般叫做minstrel(吟遊詩人),到了法國南部叫troubadour(吟遊詩人),到了英國叫gleeman(吟遊詩人),都是自彈自唱,甚至寫詩。這種作風一直傳到現在,美國上個世紀六○年代的嬉皮,以及他們所崇拜的搖滾樂,或者民謠詩人,都是中世紀的傳承,很多詩跟歌的題目也是相通的,song可以是詩也可以是歌,ode(頌歌)、prelude(前奏)、variations(變奏曲)、requiem(安魂曲),序曲、頌詩、輓歌都是詩和曲都可以叫這個名字。其中最有名的結合就是sonnet(商籟體),凡是讀外文系的一定知道這個字的意思,他是發生於義大利,然後傳到法國,然後英國、西歐、南歐,寫了幾百年,拿這種詩體來寫情詩,到了十七世紀以後 ,就變成寫情詩以外的主題都可以,不過這個詩體叫sonnet(商籟體),什麼意思呢?後面加et,son-net,就是小詩、小歌,就像starlet、booklet、pamphlet一樣。

以詩入樂

詩跟音樂還有別的關係,詩可以變成一首歌,我們叫做「以詩入樂」,他的生命轉化為音樂。大概中國最有名的例子,就是王維的詩,大家都會背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首詩的題目叫什麼呢?〈送元二使安西〉,一個朋友排行老二,姓元,送他到西域安西去,可是後來呢譜成曲了,就變成〈渭城曲〉,後來有所謂「陽關三疊」,眾說紛紜,一說是唱到最後一句「西出陽關無故人」就唱三遍,就是一首詩,從〈送元二使安西〉變成了〈渭城曲〉。

在西方,我所能想到的,最有名的一首歌,恐怕就是驪歌,大家都會唱,”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老友就該被遺忘,不再想起?) 蘇格蘭的歌,”auld lang syne”就是”old long ago”,惜往日,我把他翻成珍惜、愛惜我們的友情。本來這個調子是蘇格蘭民謠,詩人Robert Burns(羅伯特‧伯恩斯)覺得這個歌詞不夠好,他改寫歌詞,就是先有調後詞,或倒過來先有詩後作曲也可以。在西洋音樂裡面,這種例子太多太多了,有一些是長篇的樂曲,像浪漫主義的大作曲家,Berlioz,就是把拜倫、莎士比亞等好多文學作品都譜成了樂曲,例子太多了。

以詩狀樂

這兩者還有一個關係,就是用詩來瞭解音樂。這是很難的,因為文字無論怎麼寫不可能有音樂那麼好聽,那怎麼辦呢?所以詩人往往退而求其次,用文字來描寫聽音樂的人的反應,這是可以把握的,音樂本身很難再現,就像李清照「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這音調是很好,但你奏個樂器可能還是比他好聽。可是詩的妙處就是除了有音調的效果之外,還有後面的意義,這意義是統攝詩中的意象跟節奏兩方面的重要成分,當然最有名的就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像是「輕攏慢捻抹復挑」,我們一看就有四個手字邊的動詞,就好像看見奏樂者的手指在那邊,然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跟「切切」都形成一個雙聲,然後七個字都是齒音,「嘈嘈切切錯雜彈」,他是用文字想來呈現音調給人的一種印象。~)

李白有一首五言律詩,叫做〈聽蜀僧濬彈琴〉。一個和尚從峨眉山下來,李白為他彈琴,李白說:「蜀僧抱綠綺,西下峨嵋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鐘;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他說這個高僧為他奏曲,「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這個松風、松濤從山谷裡面嗡嗡傳上來,是世界上最微妙,當然跟搖滾樂完全不一樣,可是在雅人聽來是最最清雅的,「如聽萬壑松」,這還是有一點落實的比喻。接下來兩句,就進入比較意境的,他說「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鐘」,李白在做客,聽了這個樂曲之後,如流水洗過,這已經是一種主觀的感覺了,然後「餘響入霜鐘」,到底是琴音搖撼了霜鐘呢?還是他的餘音裊裊進入了霜鐘引起了共鳴呢?已經進入一種意境。其他詩句像是「石破天驚逗秋雨」、「崑山玉碎鳳凰叫」這些都是用文字來寫聽者聽音樂之後主觀的感覺,這種例子在西洋非常非常多。

以樂理入詩

還有一種關係就是以樂理來入詩,就是用作曲的道理來寫詩。像二十世紀中葉一位英國的大詩人,艾略特,他晚年寫了一組詩,叫做 “Four Quartets”,四個四重奏,每一首詩,每一個quartet(四重奏),他都用sonata(奏鳴曲)的曲調的形式來寫。譬如說第一段寫得比較快,像音樂的快板,allegro;那第二章呢,變成行板,andante;第三個樂章,更慢了,變成adagio。他完全是用樂理寫來的。~)

我也有這樣的興趣,我很喜歡聽爵士樂,我覺得爵士樂到了瀟灑的地方,無可名狀,瀟灑得不得了,文字很難追摩,不過我曾經試過一兩次。有一次寫了一首詩叫〈越洋電話〉,這是好多年前了,三十多年前,當時臺灣去留學美國是熱潮,往往男生先去了,或女生先去。我這首詩呢是寫男生先去,打電話回來催他的女友趕快去美國相會,所以叫做「越洋電話」,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子的:「要考就考托福的考試/要迷就迷很迷你的裙子/我說,Susie/要簽就簽上領事的名字」,我是把「考」、「你」、「簽」都重組、交疊、追摩爵士樂的「切分法」,syncopation,不過這當然是很難成功的。~)

我二十多年前在香港教書,那時候正是文革末期,大陸常有青年從廣東偷渡到香港,或是游泳過海到香港,有的被鯊魚咬傷,有的被邊防攔阻,總之下場很悲慘。那我就想到古代有一首樂府之歌,叫做〈公無渡河〉,就是說漲大水了,一個老頭子非要過河去,他的老妻就說:你不要過河,這個狂夫不聽,就過河去,結果淹死在河裡了,用的是「箜篌曲」:「公無渡河,公竟渡河。」你竟然渡了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拿你這個老頭子沒有辦法。我就想這首詩可以拿來形容青年游泳到香港去投奔自由,所以我就把這首詩變奏。第一段是四句,每一句下面有相應的、現代的情況,然後到下一句,就變成「公無渡海」,因為是游過海,然後上面的半段是講現代的情況,下面的半段是用古詩的變奏,所以這首詩叫作「公無渡河」,我自己認為是用二重奏,而且是double duet,兩個二重奏。「公無渡河,一道鐵絲網在伸手/公竟渡河,一架望遠鏡在凝眸/墮河而死,一排子彈嘯過去/當奈公何,一叢蘆葦在搖頭//一道探照燈警告說,公無渡海/一艘巡邏艇咆哮說,公竟渡海/一群鯊魚撲過去,墮海而死/一片血水湧上來,歌亦無奈」。~詩的音樂性:整齊與變化,格律與自由

詩的音樂性,最基本是由節奏來造成,節奏怎麼來的呢?有一個動作經常做,週而復始,就變成一個節奏。我們人體有兩大節奏,第一就是心跳的節奏,第二就是呼吸的循環,這兩個節奏一旦停頓我們就完了,所以節奏對於詩的關係,就等於呼吸對於人體的關係。現在很多詩的句子寫得太長,長得讀者回不過氣來,因為我們一次呼吸能講的話大概十幾個字,一次呼吸要講二十五個字就很吃力了,因此你一行詩寫到二十五、三十個字,然後第二行又變成五個字,第三行變成十八個字,除非練過氣功(眾笑),讀者很難追隨你的呼吸節奏。所以節奏的把握對詩太重要了。

我覺得所有的藝術,可能都有一個原理,就是這位藝術家在整齊與變化之間找到一個幸運的平衡,如果你的藝術——無論詩、繪畫、音樂——太整齊了就變成單調,變化太多就變成雜亂,所以如何整齊、多變化,兩者能夠相輔相成,這個藝術大概可以成立。比如我們用唐詩來舉例,現在很多人回大陸,像連戰,「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這首詩我們都知道,賀知章的詩,如果我們把每一句的第六個字拿掉,意思是毫無損害,「少小離家老回,鄉音無改鬢衰;兒童相見不識,笑問客從何來。」意思一點兒也沒損失,可是不大像詩對不對?就是因為太整齊了,因為他的節奏是二二二,沒有變化,所以「少小離家老大回」就像詩,就是整齊跟變化相濟的效果。所以我們的詩,最早是四言,然後就五言,然後就順著單數來的七言,六言的詩是有不少人寫過,也有寫得很好的,王安石、蘇軾都寫得很好,可是六言詩就沒有流行,為什麼是五言和七言?就是因為整齊與變化的基本關係,就算是李白,他的氣比較盛,才比較高,所以再加三個字:「『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或者再加一個詞,「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其實你真正想起來,「昨日之日」不大通的,什麼叫做「昨日之日」,但是李白可以,他就是氣足,可以多一個轉折。

因此,新詩從上個世紀的二○年代到現在,還不到一百年,在節奏上,在詩體上,經過一些大的變化。早年是冰心、宗白華這些人寫的小詩,當時受到日本俳句的影響,也受了泰戈爾的影響,盡寫小詩,後來聞一多說:你們這樣寫,太不規則了,我們要寫格律詩,於是豆腐乾體應運而生。整個新月社的詩人都寫格律詩,格律詩久了之後大家覺得很單調。三○年代,艾青等等,出來寫自由詩。問題是,格律詩單調,格律詩單調到什麼程度呢?一個毛病就是韻文化,像韻文一樣,於是大家就跳出來,可是從韻文化的陷阱裡面跳出來,一跳就跳進散文化的陷阱,現在的自由詩,往往就是落於散文化的毛病。~

聽,雨聲說些什麼

現在我來朗誦一些詩。第一首是〈珍珠項鍊〉。西方的習俗,結婚三十年叫pearl wedding(珍珠婚),那一年我們夫妻到歐洲去,途經香港,就到珠寶店去,我買了一串珍珠,紀念我們三十週年。這珍珠項鍊呢十八寸長,可是我們結婚三十週年,所以一年還不到一寸,有人說怎麼那麼短,可見這姻緣的奇妙。我看這珍珠,就有了感想,想到珍珠這麼圓潤,想到我們三十年的歲月,如果是晴天就是露珠,陰天就是雨珠,不在一起的時候就是念珠。~〈珍珠項鍊〉滾散在回憶的每一個角落半輩子多珍貴的日子以為再也拾不攏來的了卻被那珠寶店的女孩子用一只藍磁的盤子帶笑地托來我面前,問道十八吋的這一條,合不合意就這麼,三十年的歲月成串了一年還不到一寸,好貴的時光啊每一粒都含著銀灰的晶瑩溫潤而圓滿,就像有幸跟你同享的每一個日子每一粒,晴天的露珠每一粒,陰天的雨珠分手的日子,每一粒牽掛在心頭的念珠串成有始有終的這一條項鍊依依地靠在你心口全憑這貫穿日月十八寸長的一線因緣

不過呢,這已經是二十年前寫的了,所以,各位猜得到,今年是我們的金婚紀念,(掌聲),不過呢,看來我要多花點錢了。二十年來我一直在南部,在高雄,高雄好處就是很少下雨,壞處也是很少下雨。我就懷念我早年住在臺北的時候,那個雨季綿綿不斷的雨很有情調,想起我以前小時候,在江南晚上聽雨的記憶。所以呢,我這首詩有一點童話的、結尾的時候有一點傳說的味道,因為這個雨好像永遠下不停,就像洪水來了,想到了大禹治水或是諾亞方舟。~〈雨聲說些什麼〉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樓上的燈問窗外的樹窗外的樹問巷口的車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巷口的車問遠方的路遠方的路問上游的橋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上游的橋問小時的傘小時的傘問濕了的鞋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濕了的鞋問亂叫的蛙亂叫的蛙問四周的霧說些什麼呢?一夜的雨聲?四周的霧問樓上的燈樓上的燈問燈下的人燈下的人抬起頭來說怎麼還沒有停啊:從傳說落到了現在從霏霏落到了湃湃從簷漏落到了江海問你啊,蠢蠢的青苔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