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解嚴—從白蛇傳到行草三部曲

孫運璿先生管理紀念講座3月15日（四）12：20～14：00在管理學院壹號館B1國際會議廳邀請林懷民先生演講：肉身解嚴—從白蛇傳到行草三部曲。林懷民先生為本校的榮譽博士，享譽國際編舞家、《時代》雜誌選為「亞洲英雄」-從白蛇傳到行草三部曲為主題發表講演，從文化藝術推廣帶給我們另外一個視野的創新與領導。演講全文如下：

剛剛從大廳走下來時，看到今天的演講海報上有一個指示方向的路標，上面寫著：「跟著感覺走。」這個路標寫的相當有趣，沒錯，就是要跟著感覺走。不管是欣賞藝術者、或是創作者，都需要跟著感覺走。聽完了一場好的音樂會，看完了一場好電影或是好看的舞，什麼都不要想，也不要討論，那些東西已經在你的身體裡面了，但它需要沈澱，總有一天它會回來找你。什麼都不想，跟著感覺走。

其實我以前是個作家，從十幾歲就開始寫文章。之後從國外念書回來，創辦了雲門舞集，我一直在想該做怎樣的舞蹈。那時候大陸正是文革時期，原本稱為國劇的改稱為京劇，這時我就想到：能不能以傳統戲曲原有的戲碼作為題材？最後我選了白蛇傳。

白蛇傳

從白蛇傳中，可以看出中國傳統對於處理角色上的嚴謹。白蛇演的是大家閨秀，就要有大家閨秀的身段；和青蛇不一樣，青蛇機伶活潑、專門幫小姐處理事情的，就要有青蛇該有的身段。這兩者是不能混淆的。

薪傳

是我為了紀念台灣開拓後的歷史所編的舞，1978年12月16日的中美斷交之夜，在嘉義體育館首演。而在《薪傳》過後近十年的作品，我都不是很滿意，覺得那些動作都似曾相識，有著西方的影子，直到1997年的《家族合唱》我才又建立了信心。

繪畫：從第一部白蛇傳到第二部的薪傳，講的是中國的事，是以前老祖宗的事，我就在想有沒有什麼是台灣專屬的。因此我就開始從一些台灣畫家所繪畫的圖像中去找題材。

1.一個穿旗袍的女生在梳妝台前：看畫家的配色，多麼大膽，多麼美。旗袍是淡淡淺淺的紫色，腳上卻是一雙漂亮的紅鞋。很有辛樹芬的影子。這就是我們認為的美，這個審美觀是從前就一直傳承下來的，就像日本人他們認為的美的典型一直沒變，長的像松嶋菜菜子那樣。

兩、三個女生在陽台前坐著，拿扇子搧風：這好像是他們下午休息片刻，大家坐著聊天的樣子，可能馬上就得去準備晚飯或是去做其他家事。你看他們絕對不瘦，但是也不胖，就是穠纖合度、剛剛好，很適合娶來做媳婦。

午後，古厝旁的紅磚道：這是以前的道路，多麼乾淨。現在的街道都太髒了。2.菜市場的女人：這幅畫很有意思。剛剛我們看到的女生都是穿著旗袍，現在已經有點不一樣了。中間這個女生穿的是西服，帶著一個大大的黑色太陽眼鏡，等著過馬路。在這張圖中什麼人都有，牽著腳踏車的女學生啦、賣東西的人啦。其中一個很特別的是，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到右上角有一個輪廓，很清秀的臉，拿著菜籃準備要去買菜的樣子，這就是我們台灣媳婦的臉，多美！

3.周夢蝶人物像：這幅畫像有人知道是誰嗎？這是周夢蝶。這是他在武昌街的明星咖啡館前、坐著擺攤賣書的樣子。雖然他在明星咖啡館前擺攤，但是他從來不進去，只在外面坐著。但是他的朋友都知道要去那裡找他，要等到他的朋友邀請他以後，他才會跟著他朋友進去明星咖啡館喝咖啡。

4.討海的人：這是一個台灣典型勞力工作者的臉。你看他的臉都被太陽曬的黑黑的，但是臉上永遠有這種燦爛的笑容。給人很positive的感覺。

照片：為了更瞭解我生長的地方，動員好多人，去蒐集老照片，因為老照片記載了好多事，但是很可能都被丟掉了，因為子女們不會重視這些東西，很多農地都再利用蓋新房，在搬家的時候，那些老照片大部分就會被子女們丟掉，就算子女們會重視，那我可以保證，他們的孫子女們是絕對不會重視的，在這樣的考量下，我們前前後後蒐集到十幾萬張的老照片，從中選出了幾百張來作展覽。以下來跟同學們分享一些老照片。

1.大家看到照片中的女人，臉蛋這樣圓圓的，就是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中，辛樹芬的模樣，紅樓夢裡賈寶玉最後跟寶釵結婚，而不是林黛玉，其實也隱含了這樣的一種審美觀，但是這樣的東西沒有被強調出來，所以我們忘了，從前我的爺爺奶奶們那一輩最愛的是傳統日本女明星的長相，但是到我們現在覺得林志玲很美，其實這中間有著很大的斷層，台灣人的美是什麼，大家遺忘了，於是像林志玲這樣外國人的審美觀就取而代之了。

大家還注意到，照片中的女人都穿著旗袍，旗袍是我認為最性感的服裝，因為對於性來說，最美的地方就是對它的想像，而旗袍正是呈現這樣若隱若現的美的極致。

2.大家看看那時候年輕人的時髦，襯衫的扣子鬆掉幾顆，手插在口袋裡，這就是最英俊的年輕人。看這些年輕人的樣子，表情中帶著一股憂鬱，一看就是讀過馬克斯的樣子。

3.這樣的長相，大家猜猜他的職業是什麼，沒錯，看起來給人的感覺就是醫生。這張照片是我的曾祖父，大家看到我曾祖父的樣子，就知道我們家的人長相是每況愈下。

4.這張照片的故事要特別說一下，照片中的男生，將要被派到海南島去作戰，去當日本兵，這是他臨別前與他未婚妻的合照，男生家中有三兄弟，都被派到外地去作戰，作日本兵，他們的母親去鹿港天后宮，拜託神明若是三兄弟戰後平安返家，就在神明面前磕一百個頭，母親在南天后宮、北天后宮都許下這個願。戰後，三兄弟也真的平安返家了，母親當然要去還願，讓全家人都很緊張，因為這個願還不好還，一百個頭，磕頭磕了每幾下，頭一暈就忘記到第幾個了，對神明來說，說要磕一百個，那多一個少一個，都是對神明不敬阿！所以他們媽媽帶了兩個手帕，一個手帕裡有一百個銅錢，每磕一個頭，就把一個銅錢從這張手帕放到另外一個手帕裡，就這樣順利地在南北天后宮磕完兩百個頭。下一張照片，就是同樣的這位男生和他的妻子，在六十年後的現在，在同一個地點，在照了這樣的一張照片。歷史不是哪一個政黨所寫下的，而是百姓所寫下的，作這個照片的整理，為的就是挖掘許多快被遺忘的故事。

家族合唱「家族合唱」，是一齣國台客語交雜的舞碼，也是我在薪傳公演十年後，重新找到自己和自信的一齣戲。裡頭說的是白色恐怖和二二八，還有之前漫長迂迴的準備過程—無論是知識、情感或心理上的。因為這齣戲，我帶雲門到以色列、到德國、到紐約還是哪裡哪裡，我一直在苦惱著，觀眾聽得懂這樣的語言嗎？要是聽不懂，那他們又要怎樣來理解這片土地曾發生過的事？

所以那時我一直掙扎著要不要把旁白配成英語，可是配了韻味全失。而且那次是我真正第一次能自己做決定，因為主辦單位說，尊重藝術家的選擇。配也可以，不配也可以。所以那夜我睡不著了。後來朋友說的話點醒了我，「茶花女、杜蘭朵公主來台灣，還不是一樣唱義大利文，台灣人不是霧煞煞」。因為舞集，是我自己的語言，表達出自己想說的，這是屬於臺灣人的歷史，不奢求所有人懂。所以我就豁出去了，不管別人怎麼想，我決定只聽自己的聲音。

後來表演結束後，全場外國觀眾都起身鼓掌歡呼，在那時，我找到台灣的定位，我也更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喜歡就來看，不喜歡就不要來，不用再委屈自己。」因此把過去用這樣澎湃的方式盡情傾吐之後，於是現在我可以專心的做純粹讓我自己身體、眼睛、心靈都舒服的舞了，那一夜，我的身體終於解嚴了。回想起戒嚴時，會覺得自己很矮；等到真正解嚴後，才發現天花板其實沒那麼高。只有自己把東西打開來，去看世界，才能找到自己的定位，路才會走的寬。

水月：水月，是在我身體解嚴後的作品，已經開始擺脫歷史的探尋，純粹的舞作。在這裡我想要展現的是東方人獨有的肢體，並加入了太極的意念。

Q&A Q：請問林懷民老師，大家想像的藝術工作都是相當隨性的，而雲門舞集的表演看起來是這麼的自由，與剛剛您提到您很注重「紀律」這件事，是否存在著衝突呢？A：「百分之一百的紀律，才能換得百分之一的自由」，這兩件事其實是可以並存的，如果大家只注重自由而不在乎紀律，那麼只會讓事情變的更亂，而並非真正的自由了。Q：因為我本身對現代舞很有興趣，但是身邊可以互相討論的人很少，大家好像對這個都不是很在乎，不知道去哪裡才可以找到比較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呢? A：現在科技這麼發達，應該可以上網找一些討論區，甚至是分享自己的心得，不論用文字還是什麼其他方法都可以，要找到有相同興趣的人應該不是件很難的事。Q：我想要請問林老師，為什麼會選擇現代舞作為一生的志業呢? 一路走來，又有沒有想要放棄的時候呢? A：遇到就是遇到了，人生很多時候你不會很仔細的去思考，然後告訴自己說：我輩子就是要做這個了!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不想要上班、不想要做事，都處在一種茫茫然的狀態，覺得喜歡的、有興趣的就去試一試，一試就這樣過 了一、二十年，難的不是在怎麼決定要做什麼，反而是在如何堅持下去，那就是你對年輕時候的自己要有承諾，然後為了這個熱情堅持下去，這才是比較重要的。Q：聽了林老師您的演講以及這麼多雲門舞集的片段，讓我開始想要了解有關於現代舞的種種，不知道林老師您有沒有什麼比較入門的方法可以提供，讓我們學著如何去欣賞一部舞蹈？A：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怎麼去欣賞，因為欣賞是發自內心的，感動也是無法複製的，無法敎的，沒有什麼一定的步驟，或者是做了什麼和什麼，就會體會到所謂的感動，應該是不要有任何的負擔，或者是期望，讓心沒有負擔的去看舞蹈，是跟著感覺走，自然就會有真正的感動出現。

聽完96.03.15林懷民先生講演後的同學心得分享剪輯（詳細內文請參閱工管系網頁）~ by 商研所碩一 陳思穎如果說，前一兩次的演講，請的都是商界的大老，提攜我們求學時代做人處事做學問的態度，.....而林懷民老師的演說，給人卻是不一樣的如沐春風，一絲一縷滲入心頭，撩起陣陣漣漪久久不去…~by工管系企管二 林凡瑜「藝術是稍息不是立正。」今天聽到林懷民說的，很喜歡的一句話。看到他蒐集的老照片，......看到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多希望我能有像他一樣的勇氣，說要投身藝術就真正全心全意奉獻！~by 工管系企管一 戴文琪 沒有固定框架，從舞者的每一個誇張的動作，鮮明的表情轉換，顏色的使用和音樂的強弱情境搭配，勾勒出一種獨特的情緒，這種氛圍把觀眾的心緊緊揪住，林先生也說：「他的舞蹈，從一開始就控制著觀眾的呼吸。」～by 商研所碩一　謝宜珮就如同林懷民老師所說的：「感動在當下！」所謂的欣賞，需要的是興之所至的想像與狂放不羈的結點觸動，而非一味執著地希望運用邏輯與理性判斷來解釋舞者的動作或是情節的發展，當肢體交織的畫面夠深刻時，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冷顫，原來真的「身體都知道」。~by 工管系企管二 呂中允那天聽了演講之後好喜歡他，或說仰慕，他真的是很愛台灣的人，跟那些政客說的愛台灣不一樣他用自己的努力，讓世界認識台灣，認識台灣的舞蹈，並把台灣的歷史都寫在舞裡。~by　商研所碩一 鄭宏鈞如果把那天的演講比喻成他的作品的話，那麼我相信林老師在其中注入了生命力，才能在作品中感動人心，因此似乎可以理解林老師決定不錄音、錄影，因為感動的重現無論它還原的方式再好，也都是會有所欠缺的。~by 商研所碩一 陳威豪「家族合唱」，林老師說：「它是一齣具有療傷意涵的作品，收集了許多老照片，透過照片主人的口述，由他們的記憶中拼湊出那個一直深深影響台灣的沉痛回憶。」......找到台灣的定位，他更找到了他自己的定位和認同。~by 商研所碩二 葉仲彬林懷民老師回答一個私下的問題時，他說：「沒錯，我隨時都想放棄，每天都不想去上班啊，不過一想到不能背叛年輕時自己的承諾，就必須堅持下去。」這句打進了我的心坎裡。~by　商研所碩一 毛靖宇 演講最後的Q＆A，有人問林懷民老師，雲門的表演看起來是這麼地自由，與林老師注重的紀律是否存在著衝突？林老師只引了一句話來回答：百分之一百的紀律，才能換得百分之一的自由～by工管系辦助教 王惠芳 聽完演講後的第二天清晨3：00我突然清醒，不能止住的無名鄉愁與莫名開心交錯成淚水和模糊的字跡，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就這樣一直呆呆地坐到天亮～～